《馮光遠(儘量)回憶錄》連載第二篇,把鏡頭拉回到 1993 年的「犀牛皮事件」。這件事,應該是現今所有跟論文有關的爭議裡,最荒謬的一起,因為,其實根本就沒有那篇論文。
前言:「犀牛皮事件」已經過去三十餘年了,今天發表這篇文章,我想先聲明一件事。
事件的主角雖然是張軍堂先生,可是我必須說,在這三十餘年裡,張先生其實也是位始終無法為自己辯解的受害者;而加害者,是國民黨,是該黨「不擇手段也要贏」的選舉文化與心態,是張的選舉操盤手楊吉雄。
張軍堂在這件荒謬的事情之後,據我所知,從此退出政治,消聲匿跡,至今沒有再出現於公眾的視野裡,光是這個表現,我認為他是所有跟論文有關的新聞裡頭,最值得我們尊敬的一位,因為這是一種決然地認錯,是有羞恥心的人,才會採取的作法。
所以,今天在此再度提到他,如果因此打擾到他,我願意在此向他道歉,可是,還是不得不提,因為我講的是一件台灣選舉史、新聞史、以及文類裡頭很重要的一件事。在假新聞、偽學歷盛行的今天,重提這事、梳理這段歷史,有其必要性。
張軍堂文憑爭議 遲遲無法出示博士學位證明
參與政治,以往,最擔心的是被爆出緋聞,可是如今,政客擔心的,反而是當年寫論文時的投機取巧,或者因資質駑鈍只好作弊,多年之後,誤了自己的仕途。
其實,講到虛假論文,就不得不提 1993 年我捅出來的那個大婁子,「犀牛皮事件」。而這件事,應該是現今所有跟論文有關的爭議裡,最荒謬的一起,因為,其實根本就沒有那篇論文。
把鏡頭拉回到 1993 年。
那一年的地方選舉,宜蘭縣的國民黨候選人為張軍堂,民進黨為游錫堃。
選戰期間一個爭論點是張軍堂的學歷問題。照張軍堂的說法,他擁有美國南加大的博士學位,可是當游錫堃這一方請他出示證明時,他始終拿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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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存在的論文:犀牛皮移植到我的臉上,其法律效力之探討和追究
當時,我與李巨源惡搞出來的《給我報報》體嘲諷寫作,散見於一些報紙、雜誌副刊,有一天,《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楊澤跟我約稿,要我用報報的語法跟文法,寫一篇與選舉有關的長文,我答應下來。
我寫《給我報報》,其實最重要的是抓概念,一旦有了概念,之後就是直達車了,然後,越是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下進行,效果越好。受託寫的這一篇選舉文,在第一時間,「張軍堂的文憑爭議」便浮現腦袋裡。
其實我對台灣人過於重視學歷一事,始終不以為然,當然,六、七零年代,為學歷之事搞鬼,概念還沒有形成,那時候,如果有人家裡牆上掛出經過裱褙的學歷證書,我相信大抵都是真的。
時序進到八、九零年代,出國者眾,學歷的取得也越來越普遍,此時,對某些人來講,學歷其實跟名錶一樣,只是個裝飾品。「搞個學歷」遂成為時髦的事,如果名錶充斥假貨,學歷有何不可?
張軍堂一干人等的學歷虛榮心,大抵就是這樣子形成,不過通常誇大的學歷,都得藉著野雞大學幫襯,然而張軍堂哪個學校不選,偏選南加大(USC),我想還是因為在九零年代,南加大在台灣學子心目中,還真的是個熱門學校。當時,該校的台灣留學生,超過一千人,所以,張軍堂選擇南加大,有跡可尋、也算合理。
然後,我的惡搞概念便如此生成:如果你選南加大,那我就一不做二不休,乾脆連你的指導教授、論文題目都幫你決定算了。
主意打定,剩下的就是想一個乍看之下能夠讓一個低智商者狐疑不決,一般智商者啞然失笑的題目,這事於我而言毫無難處,〈犀牛皮移植到我的臉上,其法律效力之探討和追究〉便這麼出來了。
一篇遊戲之作,闖了大禍?
1993 年 11 月 26 日,《中國時報》的人間副刊,登了我給楊澤的稿子,〈選舉乃你家之事〉。文章裡,我捏造的故事是,為了平息張軍堂的論文爭議,我於是親自訪問了他在南加大的指導教授 Prof. William Howard,我問他,他是否指導過一個來自台灣的學生張軍堂,另外,也問他,指導的論文題目為何。
虛構的威廉·霍華教授表示,他的學生裡,的確有張軍堂,他是個優秀的學生,這是無庸置疑的事;而論文題目,則是〈犀牛皮移植到我的臉上,其法律效力之探討和追究〉。
〈選舉乃你家之事〉這篇文章,根本就擺明了是篇促狹之作,在《給我報報》的寫作脈絡裡,其實挺尋常的。可是當天傍晚上班的時候(早報的編輯大概都傍晚上班),大編輯部的編輯台突然來電,謂總編輯有找。
見了總編輯,他拿著當天的人間副刊,問我怎麼會闖這種禍?我正有點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時候,他說,宜蘭縣民進黨縣長候選人游錫堃的競選總部打電話來抗議,質疑我們怎麼能用這種報導,來幫張軍堂澄清他的學歷疑雲。
我這才明白,一篇遊戲之作,闖了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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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民黨火速印傳單散發 民進黨打電話抗議
事情的脈絡,隨後便開始清楚起來:國民黨在見到〈選舉乃你家之事〉一文之後,一不做二不休,立刻做出決定,要好好利用這篇文章。
他們的概念大抵是,離投票日還有幾天而已,值此兵荒馬亂之際,正是胡搞瞎搞的大好時機,因為理性的查證已經時不我與,何不趁著有著絕佳公信力的台灣第一大報刊出〈選舉乃你家之事〉的機會,直接定調,利用《中國時報》之名聲,碾壓民進黨之氣急敗壞,「你們是相信中國時報的報導?還是相信民進黨的污衊」,至於什麼 parody 不 parody 的,who cares?
劍及履及,在民進黨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國民黨宜蘭選舉操盤手楊吉雄立刻火速印了一堆傳單散發,主題是:中國時報的記者馮光遠訪問了張軍堂在南加大的指導教授威廉·霍華,並公布了張軍堂的論文題目,所以,學歷風波可以到此為止了。
我想,自認撿到槍的楊某,順勢處理完同志張軍堂的學歷風波,打個民進黨措手不及,看著反應不過來的民進黨,楊吉雄應是躊躇滿志。
至於民進黨,首先應是根本不清楚有這麼一篇刊登在副刊的文章〈選舉乃你家之事〉,接著又不料對手會有散發文宣為張軍堂學歷「澄清」之舉,被打了一記悶棍,亂了手腳,此時,能做的,就是打電話到中國時報抗議了,而我,莫名其妙地挨了一箭。
搞清楚來龍去脈,我也很不高興,就跟總編輯黃肇松抗議,我問他,一篇刊於副刊的遊戲之作,別人刻意大做文章我們的確無法阻止,可是自家人如果也搞不清楚,隨意責怪,豈不自亂陣腳。
此時,編輯部幾位重要成員加入討論,馬上做出決定,開始分工,由副總主筆莊佩璋火速寫了篇兼具報導與澄清的長文,置於三版邊欄;同時記者同仁也對我進行採訪,置於其他版面,算是對此烏龍事件的止血作法。
張軍堂的學歷,終於被中國時報記者證實為真?
然而,次日台灣各報,還是出現令人忍俊不禁的各式反應。有幾家報紙,要嘛惡質、要嘛就是愚蠢,要嘛一貫的奉承上意,選擇性政治操作,竟然附和了國民黨的說法,把〈選舉乃你家之事〉當成是一則新聞,而非虛構之作。
就拿《新生報》這份黨報為例,便大肆報導了「張軍堂的學歷,終於被中國時報記者證實為真」,從我的虛擬寫作當中,選擇他們看得懂的一些中文字,張羅出當事人勵志的求學經過,隨著一捆一捆的報紙,上了全台灣的報攤、雜貨店、住家信箱,成為無法抹滅的歷史。
此時,老實說,我腦袋裡只浮現一個念頭,「給我報報發了」。
Parody(諧諷),當年其實是台灣不太熟悉的一種創作類型,此類搞笑,如果你要作品成立且成功,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就是文中所言之事,要有一個所謂「遙遠的文本」與之相對應,否則的話,讀者將如墜五里霧中,不知寫者想表達的概念為何。亦即,它搞笑如能成功,完全得力於觀者或讀者,對那個「遙遠的文本」其熟悉、心領神會的程度。
所以,當「遙遠的文本」為假學歷事件或者灌水學歷的討論,對於那些不關心此事或不清楚其嚴重性之受眾而言,「犀牛皮論文」根本就是另一件擦撞車禍或者買賣糾紛罷了,尤其是當〈選舉乃你家之事〉不過就是一篇出現在「人間副刊」上的文章,有興趣或者有機會讀到這一小段文字的讀者更是少數,完全不構成後來竟然造成討論的理由。
可是,楊吉雄這班心術不正之人,到底是惡搞慣了,馬上嗅出其成為話題的潛力,至於會有何後果,就不是他們在乎的事情了。
果然不出所料,這事到底是荒謬絕倫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所以就算張軍堂陣營,在事情喧鬧一、兩天之後,經過各方撻伐,也不得不屈服於壓力之下,中斷了「張軍堂學歷」的討論,而隨之而來的選舉,也還了游錫堃一個公道。
台灣人剛開始熟悉諷刺搞笑寫作
前面我說了,「犀牛皮」事情一發生,我馬上有預感,「給我報報發了」。
九零年代初,類似「給我報報」的諷刺搞笑寫作,台灣人才剛開始熟悉,所以,當「犀牛皮事件」發生的時候,有人甚至認為,我不應該開這種玩笑,讓選舉被「不當地介入」,「萬一張軍堂因這件事情而在選舉中得利,你馮光遠要負起任何責任嗎」,類似的指責此起彼落。
對於此,我只能說,當一種新文化出現的時候,在一個民主的國家,你只能靜觀其變,她往好處發展,是歷史必然,她往歪路走去,也總會被矯正過來,或許花點時間,或許繞些冤枉路,但是,總會被矯正過來。我當時就此議題,接受了許多採訪,就不斷強調,不要以為選舉結果就是這個爭議的唯一終點。錯!游錫堃當選,此風波固然戛然而止;但是如果張軍堂當選,國民黨又何嘗是真正的贏家?
我說,光是〈犀牛皮移植到我的臉上,其法律效力之探討和追究〉這個論文題目,如果被翻譯成多國文字,曝光於多國媒體之上,這就不僅是國際大笑話而已,更有多個法律問題會因此產生,比方說,南加大校方,在得知此鬧劇之後,會放過國民黨、張軍堂嗎?而張軍堂入主宜蘭縣府之後,每天面對縣民、縣府同仁、甚至全國人民,犀牛皮再厚,也擋不住永無止境的訕笑吧,更不要講,學歷之事一旦被提上公堂,判例有利於誰,還真的難講。
南加大的校長 當年曾準備開記者會發表看法
多年之後,當初我預言國民黨操作「犀牛皮事件」絕對會引起反挫,還真的得到驗證。
幾年前有一天,與幾位朋友,去新竹某科技業總字輩朋友家吃飯,席間,認識了一位科技圈的朋友闕河鳴。他一見到我,就笑嘻嘻地說,終於見到面了,我好奇,何謂終於見到面,他說,1993 年「犀牛皮事件」發生的時候,他正好是南加大台灣同學會的成員之一,當犀牛皮事情傳到學校,台灣學生的圈子整個抓狂,因為不要說根本沒有 Prof. William Howard ,捏造出來的論文,更是滑天下之大稽;更重要的是,為此事憤憤不平的南加大台灣同學,都是台派,馬上,犀牛皮事件將會有什麼樣的政治上的影響,用膝蓋想也能得出結論。
河鳴那天晚上與我聊諸多南加大台灣同學當時的反應,其實是飯局上最好的下酒菜。根據他的說法,事情後來已經發展到南加大的校長都獲得情報,且準備開記者會針對此一有辱南加大校譽之事發表看法。美國是一個對 parody 這種寫作以及表演形式極其熟悉的國家,如果真的開了記者會,將國民黨此一操作推上枱面,我相信對「諧諷」極其熱衷的美國社會,是不可能放過這個話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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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牛,非洲草原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龐然巨獸,牠們安靜地在棲地過牠們的生活,因為體型,從來也沒有其他物種敢去惹牠,除了人類,因為一己之私,衝著牠們額頭上的角,大肆屠戮。
牠們應該怎麼也想不到,在亞洲的一個小國台灣,曾經有個縣長候選人,就著一篇遊戲之作,還差一點就將牠們的皮升格至醫美材料,其功能直追犀牛角;果真如此,屆時台灣街頭巷尾,開始充斥著最新醫美發明,即犀牛皮臉皮,那麼,可以預料的是,中國共產黨對於侵略台灣,還真的得三思而後行了。
關於【馮光遠(儘量)回憶錄】
「馮哥(我們都這麼叫馮光遠),你有講不完的故事,寫個回憶錄吧?!」
他半開玩笑又不失真實地說道:「寫回憶錄的人,多少有些自戀耶」
看來他拒絕。
「回憶應該是紀實,寫得開心,不小心就虛構起來了。」他繼續說道。
「沒關係,寫多少是多少,太…真實,大家壓力也大。」我們小心地應著。
「好,那我就儘量囉!」馮哥啜飲著泥煤威士忌,邊回答。
《馮光遠(儘量)回憶錄》企劃於焉形成。
這是兩年前的事。
不過,認識馮哥都知道,他已經很「儘量」了。
作者:馮光遠,曾任記者、作家、編劇、攝影、劇場工作者及政治人物,《中國時報》主筆、副總編輯。馮也是《給我報報》、憲政公民團創辦人,也曾受聘金石堂書店擔任行銷創意總監,主持電視評論節目及發表幽默與政治諷刺文章。作品《囍宴》獲金馬獎最佳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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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劇馮光遠,近年在社群平台多以幽默風趣方式發表政治觀點。 圖:翻攝自Wikipe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