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二章 娼妓的房間
點燃詩歌的焰火
對於賀蒙特來說,他竟然在都市某公寓樓梯的轉角處,與車輪黨的特務人員不期而遇,這著實給了他極大的震撼!無論是來自視覺的相似衝擊,或者心理方面的餘震,至少這個不安的場面,已經強行把他鎖得嚴實的記憶匣子撬開了。事實上,賀蒙特轉任到地方公務員之前,曾經在警政機關待過好幾年,關於那幾年他所遭遇的恐怖經驗,也不曾向哥達拉斯透露,只有伊謨尼斯基知道其中的細節。賀蒙特說,他在任職期間,就很熱衷創作現代詩歌,尤其傾向於現實主義批判風格的詩文,不管平時的勤務多麼忙碌,每日下班以後,必定要寫點短詩,來抒發自己的思想。後來,因緣際會的關係,與幾個愛好現代詩的朋友,共同組辦了詩刊。當時,包括他在內的無名青年詩人們,很珍惜這個園地。對他們而言,這個詩刊就是他們展現詩歌技藝的舞台,同時也是他們思考臺灣的政治與社會呈現的實驗場域。那時候,他寫了一首寓意頗深的長詩,乍看下,他像是在追憶臺灣農村的田園風光,但是若仔細解讀的話,不需勞動詩評家的評論,就可感受出那首詩歌的旨趣,詩行當中有著壓抑的苦悶,一種渴望奔向自由,早日獲得覺醒的意味。然而,隨著這首詩歌的抒發和刊載,他的麻煩也來了。
某日下午,賀蒙特的同事告訴他,小隊長要他即刻前往長官的辦公室聽訓。當下,他就覺得這件事情很不尋常,因為若是勤務方面的問題,長官頂多交代小隊長,由其傳達或訓誡,長官不會這麼慎重其事的。他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長官辦公室的門前,輕輕地敲了兩下:
「長官,賀蒙特來報到了。」
「你進來吧。」
賀蒙特接獲長官的許可,輕輕推開門走進去,旋即轉身輕聲地把門關上,一切的動作要領,看來都符合紀律和規範。
長官杜勒思坐一看見賀蒙特走進來,板著面孔地說道:
「賀蒙特,你吃飽撐著,是嗎?為什麼要寫那種鬼東西呢?」
「咦?」賀蒙特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自己幹了什麼,自己最清楚了。還需要我來說嗎?」杜勒思越說越是氣憤的樣子,彷彿不妥善處理這件事情,他也無法置身事外,否則依照他的行事做風,他與賀蒙特等部下談話,從來不曾這樣粗聲厲氣。
賀蒙特是個聰明人,知道情況很不妙,但是不到最後一刻,他絕不掀開重要的底牌,而落入劣勢的流沙河裡。他態度恭謹地看著長官,等候長官的發話,他才能從語言的夾縫中找到脫身的破口。
「上級交辦下來,要我鄭重告誡你,你寫的那些鬼東西,在思想上有很大的問題。現在,不處理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報告長官,事情有這麼嚴重嗎?」
「廢話!上級怎麼交辦,我們就得遵守,不能有半點違抗。雖然有些事情依照情節不同,可以稍作變通。不過,這次情況不一樣。」
「報告長官,我還是不明您的意思……」
「哼,你還真會裝傻呢。」
這時候,杜勒思終於按捺不住,從他坐著的辦公椅上站了起來,出於盛怒的原因,帶著小滑輪的辦公椅,被他用力往後一推,倚靠著牆壁的鐵製檔案櫃,應時發出了碰撞聲。幸好,那個聲響不是打鬥造成的,而是因個人情緒失控所引發的聲音。
「好吧,賀蒙特,你仔細聽清楚,我告訴你,以後你再寫這類諷刺詩歌什麼的,我們就沒有前途可言了。到時候,上級究責下來,拿我督促不周,把我踢到偏遠地區。而你呢,不但工作不保,說不定……」說到這裡,杜勒思沒往下說,可能是出於不想把話說得太明白,給賀蒙特造成太多的心理威嚇,也可能是希望賀蒙特曉以大義,而主動停止寫詩暗諷時局的瘋狂行為。
親兄弟未必在同個陣線
「賀蒙特,你知道賀新貴嗎?」杜勒思說道。
「報告長官,您是指哪個賀新貴?」
「還有誰呢?我說的就是K糖廠人事二處的賀新貴。這樣你明白了吧?」
「噢,」賀蒙特這才醒悟過來似地說,「我哥哥怎麼啦?」
「你看,連你的胞兄都這樣對你,就算我有心替你護航,大概也起不了作用。」
「我哥哥怎麼說?」
「你哥哥說話真有意思,不愧是法律系出身的人。這就能夠解釋,他待在人事二處的原因。」
「長官,您直說無妨,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賀蒙特挺起胸膛打直腰板,一副像是已做好接受重大宣告的準備。「自從我們賀家的祖產拋售以後,我們兄弟倆平時就很少聯絡了。很大的原因在於,這是由他強行主導的案子,沒有將祖先的牌位妥善安置,親族之間因而閙得很不愉快。他是來談這件家族紛爭的嗎?」
杜勒思看見賀蒙特自行揭開自訴的序幕,他自然接下這個話柄,開始轉述賀新貴的意思。但奇怪的是,就在這時候,他的腦際中倏然出現了賀新貴的臉孔。而這張冷漠的面容,突然又像變成了一隻禿鷹,死命地向他飛撲而來。他們分屬於不同的體制機構,而且按照公務員的職等差距不大,彼此根本很少來往,又不是上下階級的關係。不過,他心裡明白,他對於賀新貴的感覺不佳,總覺得這個人很陰森難纏,與現在站在他面前的這個熱血青年,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
「你哥哥說,他打心底不希望你給他增添麻煩,說的難聽點,他更不許你阻斷他的仕途之路。他憤憤不平地說,天底下有那麼多題材,可以用來寫詩,而你卻寫些諷刺當局、批評社會亂象的新詩,這是為什麼?」
「報告長官,我出於自己的良知,寫出有所感懷的詩作,這有什麼錯誤嗎?」
「哎呀,你就是這種死腦筋,難怪只能一直待在警備隊裡,升遷或調任好單位,永遠沒有你的份!你哥哥說,同樣是現代詩人,有的專寫歌功頌德的作品,讚揚我們大有為的政府,他們不但名利雙收,又有終身的好工作。依你的能力來說,真要做到這一步,並不困難的,只要你點頭答應,一切就能順風順水。但是,你為什麼偏要逆向操作呢?」
嚴格來說,杜勒思是個不多話的人。現在,他卻違反自己的性格,轉述別人的話語,又不乏夾著自己的價值判斷,使得他在當下有時分辨不出話語的最終來源。
「長官,容我再補充一下。這並不是我要逆勢而為,我只是遵守良知的呼籲而已。我以它為最高的真理,以它作為行動的準則。」
「……」杜勒思沉默了一下,接著說道:「你怎麼解釋大詩人米提亞的成功之術呢?他可謂名利雙收的榜樣,在臺灣,多少文學靑年狂熱地崇拜他呀!」
「我知道。但話說回來,他是米提亞,我是賀蒙特。他是社會公認的大詩人,我是無名的寫詩的人。這又有什麼相干呢?」
「賀蒙特,你不想認清事實嗎?」
「長官,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認為,米提亞編寫歌功頌德的詩作,以獲取他在文壇的地位,是他的能耐和自由,我沒有批評的餘地。而且,他的作法引來效應,許多詩人紛紛仿傚他,跟在他的後頭搖旗吶喊。彷彿誰的喊聲越高,受到的獎賞就越大份。同樣的,在我看來這都是他們的選擇。」
「噢,賀蒙特,」杜勒思露出驚訝的神情,轉而以肯定的態度說道:「你平時不多話,想不到你口才這麼好。這功夫從哪裡學來的?」
「報告長官,這稱不上什麼本領啦,我只是表達心裡的想法而已。如果,要我拿什麼來譬喻的話,那麼我說話的特性就像是鄉下的土鴨與布袋蓮。」
「為什麼是土鴨與布袋蓮?」
賀蒙特沒有立即回答。他之所以稍作沉思,不是為了拖延時間,而是要把它說得更具體形象些,不想落入故弄玄虛的深淵,迫使讓對方看不出他真正的思想。
「我喜歡它們的樸素,除此之外,我實在無法說得更多。我不知道長官是否有這樣的經驗,有時候人對於某種事物的感動,是無法用語言或文字表達出來的。我想,既然語言無能為力,我們何不必用沉默來等待呢?或許,當沉默得到解放的時候,它自然就會找到合適的語言。我們運用這樣的語言,來傳遞我們心底的祕密。」
「……」
午後的陽光從西向的窗戶照射了進來,將杜勒思的辦公室照得亮堂堂的,連杜勒思辦公桌上的那塊透明玻璃映照得閃閃發光,彷彿一切的新事物,都將在這裡發生似的。說來臺灣南部的陽光真是熱情,它照亮空間的同時,順便將杜思和賀蒙特的身影,暫時定位在辦公室的方寸裡,描繪出兩條正在對話的姿影。而這種情境,正如雷馬克描述的那樣,他們是實實在在的人類。他們有愛情、有憎恨、有恐懼、有希望、有野心、有抱負,他們希望得到認可、得到尊重,得到應有回報。有些人在追求支配權、更多的人只想為自己與親人尋求安全。(未完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