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一章、百樂門
即溶咖啡裡的密碼
艾美走了進來,查利提和史高治幾乎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暫時停住了說話,彷彿要看著這杯咖啡落定之後,再接續剛才的話題。在這裡,查利提突然睜大眼睛,似乎要證實他眼前的事實。他看見艾美送來的咖啡,並不是他偏好的帶有苦味的曼特寧,而是量販專用的即溶咖啡,也就是那種不怎麼講究生活品味、比螞蟻更嗜糖味的人所喝的便利包。查利提心想,難不成是因天氣太熱艾美熱昏了頭,才弄錯了這兩種咖啡。不僅如此,艾美在白瓷杯盤的邊上,還多放了兩條糖包、一個奶油球,如同要讓訪客喝完咖啡,盡可能說出甜美的話來?
「艾美啊,我們家的曼特寧是不是喝完了?」
艾美知道董事長這話的訊號,神色自若地說了聲「是的」,便不再接話,以保持沉默是金的美德,也沒有正眼看向史高治,僅向查利提點頭示意,就轉身走了出去。在這短短的時間裡,他們二人看著艾美完成這項待客的任務。
「老弟啊,不好意思,大熱天裡,大家喜歡喝冰咖啡,一下子,就喝得半點不剩了。不過,熱咖啡也不錯啦,有解熱和排尿的功能。平常,我都是喝熱咖啡,尤其頭疼的時候,更得來上一杯。」
話畢,史高治把遊走的目光收了回來,看著擺在他面前的咖啡。白瓷杯裡充盈著黑黃色的液體,上面浮著些許浮沫,不過仔細一看,還能看出微微冒升的白煙。
「沒關係,我這個人很隨興,不挑食、不吃精美的食物。喝咖啡也是,有得喝就行,沒得喝就喝白開水。反正,我的生活宗旨是,儘量少花錢,不要給自己太多負擔。」
「我很欣賞你這種觀念。其實,這樣做也是在響應環保署推行節能減碳的政策。」
查利提說著,腦海中忽然想起克拉克博士那席話:史高治對於金錢的管理極為嚴謹,非到緊急的時刻,若不是為了博取女人的好感,絕不可能掏出他的鈔票和硬幣。在他尚未與他爸爸閙翻之前,他的吃住都是免費,由他史家老爸支付的,他每天換洗的衣物則由他老媽收拾清洗,如果不是被迫搬了出去,現在,他依然過著舒適的生活。
「對了,董事長,聽您這麼敘述,您好像認許多藝文界的朋友?」
「事實上,因於職業上的關係,我認識的作家不多,倒是因為贊助出版的關係,與幾個作家較有來往。例如,伊謨尼斯基、賀蒙特二人。按照專家的說法,他們都是傑出的抒情詩人。尤其是,賀蒙特這個憤怒詩人,他所寫的政治抒情詩,感情充沛有力,有時候像爆發的火山一樣。他把政治犯的心聲全寫了出來。」
「董事長在商場上叱吒風雲,又擅長現代詩的鑑賞,真是令人佩服啊!對於詩歌寫作,我就不行了。以前,有個女記者向我打趣地說,我應該學會寫情詩,就能交上女朋友。」
「噢,你沒女朋友嗎?」查利提露出驚訝的表情,接著又回想起克拉克博士提供的檔案。「哎呀,老弟,這樣可不行。你現在正是壯年,人生最猛的時候,身邊沒有女朋友做伴,不但不利於身體和精神,也會影響到你的寫作狀況。」
「為什麼?」史高治感到困惑,又想聽聽這位出版贊助者的看法。「男人交不到女朋友,後果真有這麼嚴重嗎?」
「當然很有關係呀。試想一下,你的身體得不到正常的發洩,失去正常人應有的運轉,」查利提向史高治瞥了一眼,很想知道他有什麼反應,沉吟了三秒鐘,接著說道,「更具體地說,你讓身體一直處在飢渴的狀態,時間一久,腦子不出現毛病才怪。」
「腦子出現毛病?」
「你再細想一下,我這話有沒有道理。多年以前,我在一個出版界的老闆慫恿下,附庸風雅地出版了兩本書,關於國家組織再造和人生雜談的主題,每本各印了一千本。不用說,這種書籍是沒什麼價值的,在書市上缺乏競爭力,最多只能拿來贈送親朋好友。你看,堆在牆角那邊的,就有二、三百本呢。」
史高治順著這個指示,朝辦公室的牆角看去,果真看到了查利提所指稱的書堆。仔細一看,有幾包書籍根本沒有拆封,因為包覆書籍外層的銅版紙和塑膠帶,仍然完好如初,顯現出那堆書籍的確乏人問津。也就是說,它們走出裝訂廠的大門之後,就直接來到查利提的辦公室了。對於書籍來說,它們不待在書市與其他書籍搏鬥競爭,卻被安置在這棟大樓的辦公室裡,從此與社會和讀者失去了聯結,這本身就是一種遺憾。
商場老手的素女經及其補品
「我認為,讀書很需要體力支撐,寫作更是精、氣、神俱在的體現。寫得出文章,表示你這三方面的狀態俱佳,相反的,缺乏這三個有力的條件,你就得有心理準備,開始面對失敗的結局。以我本身的例子,自從我出版那兩部書籍以後,體力明顯迅速下降,別說熬夜寫作了,書籍拿在手上,翻不到兩頁,我就要開始打盹了。當然,這亦可解釋我之所以停筆的原因。」查利提停頓了一下,又說:「這情形有時候我想到都覺得害怕呢。一種對於自己面向老年的恐懼。」
史高治覺得一直聽訓不是辦法,只好啜飲起即溶咖啡,以放鬆僵硬的身體。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對於糖份的吸收並沒有特別在意,又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這即溶咖啡的隱喻。眼下,他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在漫長的對話中,得出對自己有利的承諾,而不是像兩名相撲力士在對戰數回合,仍然沒分出勝負,卻已經氣喘如牛了,還不得不留在擂台上繼續奮戰。如果這樣的話,這也算是別具形式的困局。他心想,誰會喜歡上進退兩難呢?
「董事長,有件事情我必須向您澄清,否則遭受誤會總是不好。」
「噢,你有幾個女朋友?」
「……」史高治沉默了一下,彷彿在搜尋恰當的用詞,又像是在進行一場屬於私密的意淫之旅。
「老弟,講話不要吞吞吐吐。」查利提催促道。
「嚴格說來,對方不是我的女朋友。不過,她本人應該不知道。其實,我早就把她奉為女神了。」
「所以,你三天兩頭都往萬昌古董家具行?」
「咦?」史高治暗自吃驚了起來,查利提太恐怖了,連他經常到萬昌古董家具行串門子,他似乎都掌握得恰如其分,不輸給一個地下情報員。「……您去過那間古董家具行嗎?」
「嗯,我在那裡買過兩個紅木的小鼓凳,就是有鑲嵌貝殼的那種,耐用又美觀。你可能不知道,1990年代左右,在臺灣很盛行紅木家具,講究家具品味的人,幾乎都會買上幾件仿古家具,來加強家庭的典雅氣氛。例如,八件式紅木組合桌椅、用來擺放花盆的花梨木方凳、具有古典氣息的梳妝台、直立型的座鐘等等。」
「請問這小鼓凳做什麼用途?」
「那用途可多呢。」查利提喝了口開水,濕潤了嘴唇和肺部,然後比剛才更有精神地說,「首先,晚上我坐在床前給太太足部按摩的時候,我坐著這只小鼓凳,高度不會太高也不會太低,讓我輕鬆了不少。其次,它還有一個功用,在廚房的櫃子找東西,有時候位置太高搆不著,就可以拿它來墊腳。尤其是,一些貴重的補品,我無論如何都得把它找出來,不能放置不管。」
「什麼貴重的補品?」
「我剛才說過,年輕的時候因讀書會的關係受到牽連,我的肺部也跟著遭殃了,直到現在,那些後遺症仍然不願意撤退,彷彿執意要占領我的肺部一樣。你應該知道的,我們做公司記賬這一行,自然會認識商場上的老闆,各行各業都有的。其中,有個客戶很有善心,他從朋友那裡輾轉知道,我的肺部經歷過政治風暴的侵襲,他特地贈送了兩盒高級燕窩,希望我好好地補補身子。」
「請問那兩盒燕窩多少錢?」史高治對於金錢和東西售價,總是抱以高度熱忱,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我聽說,燕窩本身沒什麼味道,卻貴得離譜,真是這樣嗎?」
「事情不能這樣解釋。正如所有東西一樣,有貴的就有便宜的,燕窩的價格也是。便宜的燕窩一盒幾百元,或者上千元就能買到,頂級的燕窩要價不菲。所以,沒錢買高價燕窩的人,只好自行開發創意了,將泡過的冬粉偽裝成燕窩。眼拙的人,乍看下還真的不容易分辯出來呢。可是,研發者就不這麼認為,他們認定這就是燕窩,經過特殊轉化的燕窩,而且吃得津津有味呢。」
「董事長,您還沒說那兩盒燕窩多少錢。我很想知道補品世界的價格,因為克拉克博士曾向他提起,平時應該注重保養身體。不過,我總是沒嚴肅看待這件事情。」
「嗯。當初,我向那名客戶再三道謝,我已經收取他公司的記賬費用,還讓他破費贈送燕窩,真是過意不去。於是,順便探問了這燕窩的售價。結果啊,」不知是否為巧合,查利提說到這裡,突然被自己的口水嗆住了,連續咳了好幾下,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兩道淚水從他的眼角淌了下來。而查利提這個舉動似乎具有奇特的力量,竟然讓史高治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想法:這董事長真是個怪人。難不成這個價格充滿高度機密一樣,不能輕易地說出來,必須以最莊嚴的語氣公布,否則就是對於高價燕窩的失敬嗎?
「不好意思,你看,我的肺部多麼糟糕啊,連吞口水都會被嗆到,差點就氣喘起來。」查利提清了清喉嚨,挺直身子說道:「這兩盒燕窩,總共二十四萬元!」
「什麼?二十四萬元?」
看出來,史高治聽到查利提報出這數字的時候,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他甚至覺得,當下自己的嗓聲有點發顫,因為這燕窩的售價,相當於他五年內的版稅所得。不,情況更糟的時候,他的收入還不到二十萬元。
「哇,您的客戶出手真是大方!讓我好羨慕啊!」
「這哪有什麼好羨慕的。有錢人家吃燕窩是在享受他的經濟地位,而我吃燕窩,卻是為了延續生命,許多重要的事情,到現在還沒了斷呢。話說回來,如果我們兩個人的生命經歷可以相互對調的話,你願意犧牲自己的肺部,同意車輪黨的暴力組織破壞你的肺部嗎?然後,經過三十餘年之後,在善心朋友的幫助下,才有機會獲得頂級燕窩,用它來滋補你破敗的肺部嗎?」
「哎呀,董事長,您言重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對頂級燕窩的售價,感到好奇而已。」說著,史高治看見苗頭不對,趕緊拿起他面前的即溶咖啡,故作陶醉似地啜飲起來。
「董事長,這咖啡真好喝耶。請問那是什麼牌子的咖啡?」
查利提似乎尚未從剛才那個語境中回神過來,一下子沒聽清楚史高治的問話,只知道他在詢問些什麼。
「抱歉,我剛才走神了。你說什麼?」
「我是說,這咖啡真好喝,是哪個廠牌的咖啡?」
事實上,查利提自己也不知道這即溶咖啡的來源,不回答來訪者的問題,卻有失待客之道。於是,他站了起來,推開門探身出去,朝艾美坐著的方向問道:
「艾美啊,你送來的是哪家廠牌的咖啡?」
約莫五秒鐘過後,門外傳來了艾美的回答:
「天公牌即溶咖啡啦!」(未完待續)
作者:邱振瑞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