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樣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一章、百樂門
「克拉克博士,我遇到困難了!你得替我想想辦法啊……」
時值七月燠熱難當的上午,史高治打了一通電話給克拉克博士。這通電話不是來報喜訊的,毋寧說這是他的求助專線。他告訴克拉克,自從他與他的老爸大吵一架,被徹底掃地出門,不得不在外面租房子,他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這世界已開始變得面貌猙獰,變得比他所想像的可怕百倍。他的經濟狀況突然急遽下降,彷彿金錢一開始就對他不懷好意,存心要把他折騰到絕境方可罷休。史高治之前出版過幾本書,算是稍有名氣的作家。剛開始,他的書籍銷量還算不錯,賺了點小錢,而且吃住都在家裡,省下一筆可觀的費用。後來,這樣的環境慣壞了他,他變得怠慢不思長進,也不努力讀書開發新的寫作題材,寫作產能和時間運用很糟,給人倒吃老本的感覺。以這種情況,他不可能獲得穩定的收入,今後他必須打點零工,要不就弄點花樣爭取外快,否則別說要維持體面的生活,到時候他更沒臉面到萬昌古董家具行與老闆娘談天說地了。這是史高治正面臨的生活局面。他在電話中用莊嚴的語氣向克拉克強調,儘管情況如此嚴竣,他對於寫作與出版依然肩負使命,他仍舊期許自己,每年至少出版一部作品,以回應那些支持過他的讀者。他不喜愛這麼快速就被讀者給遺忘了,被忘卻是一種痛苦的打擊。不管怎麼說,史高治的確是蠟燭兩頭燒了,難怪他表現得這麼焦慮不安。
實際上,史高治打電話向克拉克博士求助,還有一個重要的契機。根據史高治最新的說法,兩個月前,他做了一場神奇的好夢,心裡非常高興。他夢見有個贊助商手裡捧著百萬元現鈔站在他的面前,笑容是那麼慈祥和善。在他看來,這是個好兆頭充滿著新世紀的意味,如果能得到這位貴人的幫助,他的宏大圖景必定會跟著實現。聽完史高治的轉述,克拉克博士突然靈機一動,諱莫如深地笑了起來。他立刻打了電話給朋友查利提先生。他們足足講了三十分鐘,共同商量用什麼方法把這個青年作家從生命的泥沼中拉出來。查利提先生是個成功的企業家,一家記帳公司的老闆,三十餘年來,他的公司經營得有聲有色,同時也是那些深陷稅務磨難的客戶的救星。更重要的是,他平日就熱心助人,如一尊有求必應的土地公。所以,當他從克拉克那裡得知這件事情,當下即有所感應,向克拉克表明歡迎這位作家到他辦公室洽談,說不定史高治從此以後有別樣的人生。
聰明的電梯有時未必應門
史高治的動作真快,不到一個鐘頭就來了。他的動作很有特色,顯現出他的行為模式。首先,他把有變速裝置的自行車停放在人行道上,上面劃了幾個格子。不過,由於日曬雨淋的關係,劃線有點模糊了,以為它們並不存在,這將會給守法的市民們帶來莫名的不安。幸好,微不足道的劃線彷彿也有自己的尊嚴一樣,它們似乎依然堅持留在那裡,以便行使公共設施應盡的職責。停妥自行車之後,史高治從背包裡取出了一條黑色鎖鏈,乍看去,它有點像是一條小黑蛇,不是外面用塑膠管包覆的那種劣等貨。他蹲了下來,往後車輪扣上鎖鏈,接著用力拉了拉鏈條,以確實鏈鎖的牢靠程度,這時他才站了起來,朝「京師商業大樓」走去,只是走了幾步,他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又折回了原處,睜大眼睛朝那個車輪下看了好幾回,以為那個鏈條憑空消失了。
史高治發現,其實京師商業大樓的入口處不大,最多僅能容納七、八個人,大樓管理員櫃檯在左邊,右邊就是電梯門口。正常的情況是,所有進出這棟大樓的訪客,都得從管理員的眼皮下通過。史高治按照自己的合理判斷,沒向管理員打聲招呼,不必向任何人張揚此行的意圖。然而,管理員基於職責所在,仍然要向這個意外的訪客掃上一眼,在心裡悄然註記,然後將目光回到黑白的監視畫面上。史高治看見電梯門一打開,裡面的人走了出來,他立即進入電梯裡,這時候等在門口的人蜂擁而上。看得出來,這部電梯空間狹小,五、六個乘客,幾乎就可以它填滿了。史高治站在最裡面,不管他到哪個樓層去,他都必須伸手穿過人縫,手指才能觸到按鈕,要不他就得禮貌性的出聲,請站在前面的人代勞。就在電梯門關上的時候,電梯並沒有如眾人所願往上直升,而是處於停滯狀態,大家正在猜疑,該不會是電梯故障了?若是這樣的話,未免太倒楣了?雖然僅只是短短幾秒鐘,充斥在這空間裡的怪味道和汗臭味,照樣公平地滲入每個人的鼻腔裡。原來,這不是電梯故障,而是動力啟動太慢,一名及時趕來的乘客按下了按鈕,使得關上的電梯又重新打開了。史高治在心裡,不由得暗罵了好幾聲:這傢伙怎麼挑選這個時辰來攪局?眼下,他正要上樓辦重要的事呢,實在容不得絲毫的耽擱,好興頭全然大打折扣了。
世間事都有安排
查利提先生已經在十樓電梯門口處等著。或許是因為克拉克博士已事先向查利提描述過史高治的長相和打扮,所以戴著貝雷帽和緊身褲的史高治一走出電梯,查利提立刻就認出他了。
「你好!我是查利提,你是史高治嗎?」
「是的,董事長好!」
「天氣很熱,怪不好受的,你怎麼來的?」
「我騎自行車來的,車子就停在樓下,不要緊吧?」
史高治的意思是,那個位置安不安全呢?他的自行車不會被偷走吧?或者遭到惡意的拖吊?如果這兩件事情不幸發生,那麼他可就損失慘重了。他有一萬個不願意,在緊要關頭的時刻,偏要處理這等倒楣事。
「不會啦,你太操心了。我也是騎自行車來公司上下班的。我的自行車就停在樓下,車頭前面掛著一個鐵製菜籃的那輛。」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因為這地方我不熟悉,我害怕停錯地方給拖走了。」經由查利提這麼一說,史高治突然想起來似的,他們的自行車好像停放在一起。查利提董事長的自行車沒有被拖走,那麼他的自行車就會安然無恙,這是最好不過的保證了。
查利提受到肺炎和腿傷的影響,他推開辦公室的玻璃門,顯然有點吃力了,史高治跟在他的後面,他們二人步速緩慢向董事長辦公室走去。照理說,這公司女職員看見老闆帶客人進來,多少會點頭微笑,畢竟這點禮貌問候,不影響他們的記帳工作。可是,這次不知什麼因素,女職員們的態度冷淡,彷彿看到一個無聊的幽靈跟著老闆身後遊蕩。他們能做到的是,用餘光勾畫這個不合時宜的訪客。
拉開運勢的帷幔
他們二人在董事長辦公桌前落坐下來。查利提向史高治簡單寒暄幾句,又起身打開房門,向辦公室的女職員吩咐:
「艾美,麻煩你幫這位帥哥泡一杯冰咖啡,好嗎?」
這位名叫艾美的女職員,並沒有立即回應老闆的吩咐,而是遲疑了一下,才語氣平淡地說:
「嗯,我手頭工作忙完,再送過去。」
查利提當然知道艾美的心思,依照他們女性的直覺來看,他們不歡迎這個不速之客,卻又不能赤裸裸地顯露出來,給老闆留點面子。只好做出消極的回應。查利提是個幹練的老闆,自然不想在這時候多說什麼。
事情的進展很有意思,一開始,似乎就飽含著哲學悖理的況味。
這杯夏天的冷飲未抵達之前,查利提先拉開了序幕,在他看來,只談理論是不切實際的,付諸行動才有實現的可能。他輕輕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往裡面翻看了一下,偌無其事似地取出一張A4大小的文件,把它推到以史高治的面前。
「高治老弟啊,你看一下內容,沒問題的話,就簽名蓋章,開始你嶄新的計畫了。」
「董事長,請問這是什麼東西?」
面對這突兀的舉動,史高治著實有些驚慌起來,額頭和脖頸冒了汗。與其說,他的手微微顫抖拿著那個文件上下快讀著,不如說,他像是在宣讀自己獲判重刑的判決書。
「別緊張,這不是什麼重大合約,形式上走一回,我們彼此有個底,往後也方便做事。你來之前,我和推薦你的克拉克博士聊談了半個小時呢。」
看得出來,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史高治簡直不知所措,他不可能當下就真正理解合約的內容。何況,這與他來此之前所想像中的不同,事情遠遠超乎他的認知範圍了,所以緊張的程度自然比五秒鐘前更為緊繃了。
「董事長,我可以暫緩簽名嗎?」
「暫緩?」查利提說這句話之際,聲調陡然升高了幾度,變得尖銳和不諒解,嚇得史高治本能似地挺身向後縮,猶如在閃躲一支射向自己的飛箭。
「我認為,做事拖泥帶水,不如速戰速決。再說,我們早點看到結果,不是很好嗎?」
「嗯,董事長說得有理,可是……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以為今天……只是來談我的寫作計畫,以及援……」說到這裡,史高治停頓了一下。
「噢,你是說出版援助嗎?你放心,那肯定沒問題的,我本人說到做到。」說著,查利提才察覺到,今天的天氣熱得不像話了,儘管辦公室開著冷氣,卻感受不到實際的涼意。史高治為什麼不把他頭上的貝雷帽拿下來?他在心裡嘀咕了幾下。他看到這年輕人在大熱天裡竟然戴著打鳥帽,穿著不怎麼透氣的緊身褲,把他褲襠下那副牲禮勒得越發凹凸有形,實在難看極了!這讓他想起了另一位朋友----財經專家田代三郎。自從他認識田代三郎,就見識到其卓越的耐熱本領了。例如,在盛夏三伏天的季節,大家紛紛換上薄衣短袖爭相納涼,但是田代照樣穿著毛線衣,進出辦公室和戶外,絲毫沒有脫下的意思。有一次,查利提終於按捺不住了,直接問他,「田代兄,你不覺得悶熱嗎?我的小鳥都替你熱昏頭了。」田代回答,「不會啊,氣溫三十六度很涼爽,三十九度剛剛好。我就是喜歡這樣的溫度。」查利提引述這個事實,史高治好不容易才從緊張的氛圍中脫困出來,勉強擠出了一點笑意。(未完待續)
作者邱振瑞簡介: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