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光遠(儘量)回憶錄》連載第十篇,要來談為什麼會有《喜宴》這部電影。故事要從高中的同班同學 Nicky 開始說起,他的臥房被樹幹擊穿屋頂,從衣櫃裡冒出來,就憑這個畫面,就充滿了隱喻。
1979 年秋天,負笈美東,從此讀書、打工、看電影成為生活重心。
不料一年半後,一件本與我無關的事發生,從此,人生方向丕變。多年之後,因為此事,「同志平權運動者」的頭銜加到頭上,一堆看似不相干的事情也因此發生,不過,這些都讓我引以為傲就是了。

我的死黨高中同班同學 俊男 Nicky
于恩天(Nicky)是我士林高中的同班同學,其實他初中也跟我一樣唸大安初中,不過不唸一班就是了。大學四年,我們雖然不同校,可是仍舊一天到晚混在一起,猶記得,1975 年蔣介石過世當天,我們倆正好一起去中橫玩,當日,山上驟雨狂風、雷電交加。我們日後還不時談到那一天的遭遇,即,「偉人」過世,真的有必要帶出那樣子的聲光效果嗎?
雖然是高中同班同學,可是因為我讀過高四,所以晚他一年出國,1981 年三月,我赴美已一年半,他則多了一年美國經驗,某日,他打電話給我,希望我在春假的時候,能夠去華府他唸書的地方一趟,他有要事與我講,以我跟他的交情,開個三、四小時車子南下,不是什麼難事,便答應了。
然而,到底是什麼重要的事情,必須要我在春假期間開個幾小時的車子去見他,以便他能當面跟我講,這個問題,在車子於高速公路上飛馳時,不時浮現腦際。
27 歲的青春痘
到了華府見到面,我楞住了,因為他臉上的青春痘,實在多的離譜,「你電話裡跟我提過青春痘的事,可是我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嚴重。」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因為 Nicky 在朋友之間,一向是公認的俊男,有多少女孩子曾經向他示意過,或者倒追他,我是挺清楚的。英俊的臉龐上冒出那麼多豆子,我知道他一定很介意。
其實他早已經過了長青春痘的年齡,二十七歲的人,青春痘怎麼可能這麼晚才冒出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要講?如果你要談的事只是青春痘,我可能會扁人。」我故作輕鬆道。「不要講這種玩笑的話,我要講的事,一點都不好玩,你先休息,晚上再談。」
那一天下午,Nicky 沒有再和我提所謂的「事情」,他也要求我,不要和他妹妹提及我來華府的目的,當時他和妹妹合租了間公寓(condo)的二樓。

樹幹擊穿屋頂 從衣櫃裡冒出來
其實,Nicky 的臥房,不久前才經歷了一個意外。
數星期前,公寓外頭一株大樹上很粗的一根樹幹,在一場暴雨裡,遭閃電擊中而斷裂,樹幹砸下來,穿透屋頂,剛好插進他的衣櫥,樹幹且穿破衣櫥的門,「再偏個幾呎的話,就剛好打中床上的我。」那天下午跟我講起那次意外,他心有餘悸。
如今想起來,光是樹幹能夠擊穿屋頂,從衣櫃裡冒出來,就憑這個畫面,就充滿了隱喻。
那天晚上,Nicky 的妹妹就寢之後,他和我回到他的臥室,為了不讓他妹妹有可能聽到我們的談話,他還把收音機打開,把音量擰得有點大聲,「有這麼神秘嗎?」我問,「不神秘,可是是一件秘密。」他回答。
我曾經想過他的這個「秘密」也許是什麼,可是總是不願往那個方向去想。
Nicky 坐在床上,我坐在一張舒適的靠椅上,我等著他開腔。「光遠,我現在跟你講的事,你千萬不要跟任何人講,我跟你透露,不只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更因為我相信你比較能夠接受這種事,」他停頓了一下,「光遠,我是 gay。」
對我來講,這個「秘密」,並不是那麼地讓我震驚,我不願意去猜的答案,其實就是這個。
異性戀主流社會:不能例外
然後在之後的幾個小時裡,Nicky 向我敘述這個只屬於他,以及他幾個同性戀朋友之間的秘密。Nicky 是個能言善道的人,他當初如果專注在新聞系沒有轉系的話,我相信以他的能力,應該會在台灣的新聞圈發光發熱,任何事情經他娓娓道來,都讓我覺得好像在聽故事,可惜的是,他轉行至當時出路比較好的電腦系,最後至美國政府任職。
那晚,他一邊講,我也不時插嘴提出一些問題。
「你跟某某不是好過嗎,這又怎麼講?」
「好過?手都沒有牽過。他真的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如果我不是同志,我絕對會追他,可是從性方面來講,我對她毫無興趣,之所以還是要和她約個會,因為每個人都交女朋友,我不能例外。」
我相信他「不能例外」的事其實很多,大夥一起去三重看異色電影,一起去晴光市場買《花花公子》雜誌,一起籌劃約女校學生郊遊⋯⋯
「其實從很小開始,我就知道我是 gay,可是在一個異性戀為主的社會裡,我不能透露出這個事實,我必須掩飾,尤其不能讓我爸媽知道,因為我是獨子。」
我想起他極為嚴厲的父親,光是這個因素,我就能了解,為什麼他必須隱瞞他是同志的這個事實。

真正的自由 留在對同性戀極為友善的都市
Nicky 到了美國之後,據他描述,是獲得了「真正的自由」。當年初抵美國,他在舊金山逗留了幾天,逛了許多同性戀酒吧,在那個對同性戀極為友善的都市裡,他其實已經暗下決心,日後學成,要待在美國。
在一整個晚上的談話裡,Nicky 也提及他交的第一個美國男友R,以及和 R 在感情上的起起伏伏,Nicky 臉上的青春痘,其實就是在感情壓力,以及不知是否要出櫃的內心掙扎之下,被逼出來的。
他最後決定先向我出櫃,他說,因為當他在感情生活上有任何收穫、喜悅、挫折時,他需要和一些老友共享;當他在人生的抉擇上,面臨一些關鍵時刻,如公開承認自己是同性戀者時,他也需要一些他確信會支持他的老友幫助他做這個抉擇。
上個世紀八零年代初,還是個對同性戀極端歧視的年代,今天我講這些歷史,大家一定覺得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可是在那個時候,承認自己是同性戀,而且是跟一個異性戀出櫃,那是需要勇氣的。
雖然當時,我對同志之事其實極為無知,但是我毫不猶豫地向他保證,我們之間的交情不會因為他是同志而有所改變,我能夠做出那樣的保證,因為我雖然不了解同性戀,但是我了解我的朋友,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當然,除了他的性傾向。
緊緊的握手 握了好久好久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談到天亮,收音機也開了一整個晚上。我清楚地記得黎明時,遠方傳來雄雞的報曉聲,那是我在美國第一次聽到雞啼。
春假那幾天,我都待在華府,期間也見了 Nicky 當時的男友 R,一個挺英俊的哲學系學生。當 Nicky 和 R 在一起的時候,他的一些動作,讓我想起自己追女孩子的時候,也會有的一些動作,以我對 Nicky 的了解,我知道他在戀愛中。
春假那幾天很快就過去了,期間,我問了很多問題,Nicky 也盡可能地回答我的疑問。以我們之間的熟稔程度,我甚至問了他應該是極為隱私的性愛問題,他也都毫不隱瞞地回答。其實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因為在這之前,我們一直是無話不談的好友。
春假結束那天,我開車送他到他的學校去。在空曠的學校停車場,他站在車外跟我講如何上高速公路之後,突然握住我的手,聲音哽咽地說:「謝謝你來,我知道我可以跟你講。」
我們一起成長,交了十多年的朋友,從來不記得握過手,甚至當初他出國那天,我去機場送行,也不過彼此說聲「拜!」,正是因為親如兄弟,我真的不記得和他握過手。可是那一刻,我們緊緊的握手,握了好久好久。

為什麼會有《喜宴》這部電影?(下),於下週五刋出。
關於【馮光遠(儘量)回憶錄】
「馮哥(我們都這麼叫馮光遠),你有講不完的故事,寫個回憶錄吧?!」
他半開玩笑又不失真實地說道:「寫回憶錄的人,多少有些自戀耶」
看來他拒絕。
「回憶應該是紀實,寫得開心,不小心就虛構起來了。」他繼續說道。
「沒關係,寫多少是多少,太…真實,大家壓力也大。」我們小心地應著。
「好,那我就儘量囉!」馮哥啜飲著泥煤威士忌,邊回答。
《馮光遠(儘量)回憶錄》企劃於焉形成。
這是兩年前的事。
不過,認識馮哥都知道,他已經很「儘量」了。
作者:馮光遠,曾任記者、作家、編劇、攝影、劇場工作者及政治人物,《中國時報》主筆、副總編輯。馮也是《給我報報》、憲政公民團創辦人,也曾受聘金石堂書店擔任行銷創意總監,主持電視評論節目及發表幽默與政治諷刺文章。作品《囍宴》獲金馬獎最佳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