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林安步漫遊到西林的蘇軾,目擊景物、心思哲理,與常總禪師沿途快問快答,既涉機鋒也觸道法自然,想哲學精義博大精深,一思一得往往僅止於管中窺豹,即便連日遊山盡收奇景,然一奇一景都作山中一隅,實難放眼望透山之全貌,遑論「儒」之於「佛」之於「道」,何以縷晰異同處之奧妙所在。一分「見山非山」新體悟油然而生,瞬間詩興湧起,即刻捕捉所感,當下手記七絕一首。

三教為始

嵩山少林寺千佛殿西側鐘樓前,豎有一面嘉靖四十四年大明宗室鄭恭王朱厚烷嫡子,朱載堉所立的〈混元三教九流圖贊〉碑石,碑上鐫刻著,源自明憲宗朱見深極具創意力繪製的孔老、佛祖三聖〈一團和氣〉合體圖像,贊文合圖破題,以「佛教見性、道教保命、儒教明倫」為始,「三教一體,九流一源;百家一理,萬法一門」作結,具體展現三教融合的主體精神。

溯論三教合一淵源,自東漢佛教傳入,朝野思想在一片流字門中,本偏重盤根儒學,錯節道家的格局,因加入釋家生力軍之後,遂形成三家學說互滲風氣,又歷經南北隋唐款步精進交融,到了北宋時期,儒釋道合流結構臻至定型,人神佛一體信仰完全深入民心,習儒、思道,學佛修禪更是知識分子腦內集約化追求性靈高光的摩登時尚。

坡仙」蘇軾就是集三教思想於一身的家喻戶曉典型人物之一,他曾自言「八歲入學,以道士張易簡為師。」(《東坡全集•道士張易簡》卷一百二)二十多歲,在鳳翔簽判任內,始習佛理於同事王大年,並說「予之喜佛書,蓋自君發之。」(《東坡全集•王大年哀辭》卷九十一)而深受儒學影響的反應,則遍及筆下諸多論述的篇章,他過世時,胞弟蘇轍於悲痛中撰述《東坡先生墓誌銘》,文裡寫道「比冠,學通經史,屬文日數千言。」憶及成年後的蘇軾,在精通儒家經典與史學基礎上,每天洋洋灑灑可寫下數千字文章。

見山非山

宋神宗元豐七年,年近天命的蘇軾,性靈層次進階到「看山不是山」的第二重境界,對於三教體認,猶似看見三座貌態不一的巍峨大山,了然土石綿延高起地面的根處,才是必須細究的脈脈相連,只專注於片面山體呈現的壯闊,勢必錯過飽覽多元景緻的玄妙。這一年告別親墾黃州東坡的酸甜苦辣,趁調任汝洲途中探望蘇轍,四月過九江登上廬山意猶未盡,五月間再上廬山,這回與駐錫說法於東林興龍寺的常總禪師談經論道,並相伴走訪隔鄰的西林乾明禪寺。

西林寺建於東晉太元二年,由時任刺史陶範(陶侃兒子、陶淵明叔祖父)懇請高僧釋慧永駐留廬山修行,誠意捐出家宅建立寺院。建寺不久,慧永邀同門師弟慧遠蒞寺同修,後聲名遠播追隨弟子日眾,寺院不敷使用,太元十一年,慧遠於相隔不遠處啟建東林白蓮社,開創「淨土宗」派,自此,香火繚繞、人流鼎沸,唐太宗主政期間,敕賜增修號以「太平興龍」寺。到了北宋,宋太宗知曉典故,又西林為廬山上之第一寺,特賜額西林為「太平興國」乾明禪寺。唐宋兩太宗,分賜東西林,一時傳為佳話。

慧永、慧遠師兄弟,同為備受漢傳佛教著名譯師鳩摩羅什讚譽為「東方聖人」的道安大師入室弟子,師徒三人皆是精熟「儒釋道」三家所學,並用以論贊佛經、闡發佛理,進而宣揚佛法的得道高僧。

從東林安步漫遊到西林的蘇軾,目擊景物、心思哲理,與常總禪師沿途快問快答,既涉機鋒也觸道法自然,想哲學精義博大精深,一思一得往往僅止於管中窺豹,即便連日遊山盡收奇景,然一奇一景都作山中一隅,實難放眼望透山之全貌,遑論「儒」之於「佛」之於「道」,何以縷晰異同處之奧妙所在。一分「見山非山」新體悟油然而生,瞬間詩興湧起,即刻捕捉所感,當下手記七絕一首。

詩作新譯

〈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到處看山了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眼見釋義

眺望前方,那平行於天際線上綿延不絕的群山巔,拔地而起的,妙似一束束傾斜攀雲的窈窕懸峰。無論從哪個角度欣賞,映入眼簾的,都是與眾不同的瑰麗景致。漫山之美中,何以錯失覺察大自然賦予峰巒間的微妙變化,那是因為過於用心在捕捉目光所及的一切。

詩作起首「橫」字,代指山脈與天空間,因分隔所形成的平行天際線。「嶺」作形容山脈幹系綿延不斷的代詞。「側」字在首句語境裡,不作一旁的側看,而含有《莊子•列禦寇》中指稱「觀其側」的「不正」之意,即山體實際呈現的傾斜山形。「峰」謂山高尖起的部份。「了不同」是完全不一樣的意思。「不識廬山真面目」寓意人身處在現實環境中,看事物往往只見局部,而不能通透全貌。「不識」係無法看清楚。「廬山」位於江西九江,又稱匡山、匡盧或廬阜。「真面目」指原來的形態或面貌。「只緣」作只是因為。「身」為本身。

心想釋義

儒釋道學說的思想精神好似內核相連的山嶺,但,各自又是一座高聳挺拔的山峰,深入接觸之後,可以發現三家學說所擁有的獨特性與價值觀,共構出哲學體系異中有同,同中有異的奧妙之處。如果遲遲無法領悟,那是過於偏重和執著於單一學說的觀點,導致忽略了其他學說的特質跟價值。

證據說話

〈題西林壁〉本為蘇軾手澤入囊之作(相當於現代人隨手記錄的筆記),詩名為後人輯注,詩出現在集結蘇軾手澤而編輯成冊的《東坡志林》裡,為題〈記遊廬山〉這篇散文中所記敘的一首詩,第二句作「到處看山了不同」,然而,在蘇軾生前親編的《東坡集》詩卷裡,第二句寫「遠近高低無一同」,但迄今流傳最廣,也是目前各種國語文教材所編用的第二句多是「遠近高低各不同」,除此之外,還有「遠近看山總不同」、「遠近看山了不同」等版本。

《東坡志林》現存有一卷、五卷、十二卷三種「差異」極大版本,最早版本收錄在南宋度宗咸淳九年,由文人左圭所輯《百川學海》叢刊內,僅有一卷十三篇史論;次為萬曆二十三年藏書家趙開美所刊刻的五卷版,散文〈記遊廬山〉即收在卷一「記遊」類;三是明代軍事書畫家徐渭門生商濬於萬曆二十八年後,經營圖書出版所刊刻輯錄於《稗海》的十二卷版本,計收「雜說」三百六十四篇,〈記遊廬山〉並未在其中。

據民國初年,先後擔任涵芬樓撰述委員與浙江省教育廳長的夏敬觀所作考證,一卷本、五卷本信度高,他在一九一九年涵芬樓校印五卷本的〈跋〉裡寫下「要為宋人所輯,則可信也」之評價。其後學者,即多採信他的說法。當代已故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章培恆與復旦古籍整理研究所研究員徐豔,於二OO二年共同發表〈關於五卷本《東坡志林》的真偽問題─兼談十二卷本《東坡先生志林》的可信性〉,二人詳考之結論,五卷本同十二卷本都是真偽雜糅。

依明朝成化四年,江西吉安府程宗複刻大約成書於南宋紹興年間,由五羊人王宗稷考證後編撰的《東坡先生年譜》,這也是迄今所見,多數查考蘇軾生平常引證的最早文獻版本,在年表「七年甲子」條目中,述及蘇軾四十九歲遊廬山寫有散文〈記遊廬山〉一篇,並節錄文章計八十六字,惜〈題西林壁〉一詩只載「詩名」,與《東坡志林》五卷版恰恰相反,既收全篇散文也完整揭露這首「七絕」,但沒有「詩名」。而《東坡集》現存最早版本同為明成化四年程宗刻本,〈題西林壁〉則直接以詩作面貌輯錄於卷第十二中。

查考過程中,尤值得並提的是,明末治學嚴謹,一生致力刻書,自述「卷帙從衡,丹黃紛雜,夏不知暑,冬不知寒,晝不知出戶,夜不知掩扉。」的大藏書家毛晉,他於相對多於今天可勘考證的諸種蘇軾史料中,經過詳查、比對,重新濾除後整編,在天啟年間合併北宋書畫家米芾雜文發行的《蘇米志林》綠君亭刊本,輯錄有散文〈記遊廬山〉於「蘇子瞻章次卷下」,唯篇名改作〈自記廬山詩〉,文中維持無詩作名稱,第二句為「到處看山了不同」。

就目前可資求證的文獻史料,主觀上雖仍存在非絕對性確實的盲點,但僅就時間先後客觀性推論,概略可釐清五點:

一、詩作原無詩名。

二、壁上留詩,不是蘇軾成詩時同步所為,乃事後由寺方為之較符常理。

三、詩名是依西林寺修造牆面題詩而命名。

四、《東坡志林》內容泰半為蘇軾隨筆散記,「到處看山了不同」便是蘇軾當下有感記下的原始初稿,到了親自編定《東坡集》時,略做「遠近高低無一同」的修飾而成定稿。綜合研判,兩個版本皆出於蘇軾之手的邏輯自是可通。

五、詩作第二句除「到處看山了不同」、「遠近高低無一同」之外,其餘版本皆非蘇軾原創。

差異優劣

到處看山了不同」是作者將切身進行的時態,不假思索依靈感傾吐出來,這種不帶修辭鑿痕的平實句子,站在詩體審美觀點,反而具有極其強烈的直觀性動態感,同時讓首句「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層次愈加立體奔放,這就是創作者本真的流露。而濾除時態後的「遠近高低無一同」,直接淡化掉作者角色的感受,這種抽離審美主體想像,轉向環境描述的語境,擁有「相對」符合格律技法上所講求的對稱邏輯,且具備方便讀者秒懂詩句的淺白性。兩句優劣,見仁見智。

詩人簡介

蘇軾,字子瞻,一字和仲,號鐵冠道人、東坡居士,北宋眉州眉山人,嘉祐二年進士及第,累官翰林院侍讀學士、禮部尚書。曾因「烏台詩案」遭貶黃州,晚年又遇新黨把政被貶,徽宗時獲赦,北還途中病逝常州。南宋高宗謚號文忠,追贈太師。其一生精於書畫,尤擅詩、詞、賦與散文。書法列北宋四大名家之首,繪畫創建湖州畫派,詩作風格獨具,與黃庭堅、陸游並稱「蘇黃」與「蘇陸」,詞作「以詩入詞」首開豪放先河,與辛棄疾並稱「蘇辛」,散文成果豐碩,與歐陽修並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作品經宋人王宗稷整編為《蘇文忠公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