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豫許久,拖了一個星期才交出這篇,因為本魯真的很不想提到「爺兒們」這種在性別與階級上都充滿著無知與傲慢的高級外省人用語。2013年12月2日,立院經委會以經濟表現不佳,提案全數刪除管中閔年終獎金,管中閔則嗆聲:「我連講下台都敢了,做爺兒們還怕這個,怎麼會在乎?」從此「爺兒們」幾乎成了管中閔的專屬用語。

當然另一個原因,也在於張大春是本魯年輕時就崇拜的作家。1985年<將軍碑>在時報發表時,本魯還瘋到拿這篇小說當成中文打字練習範本,前後打了上百次。不敢說會背,但歡迎鄉民跟本魯挑戰默寫這篇經典小說。當年那些游移跳躍在現實和虛幻間的「魔幻寫實」,迄今仍在啟發本魯對歷史究竟該怎麼書寫?又該怎樣質疑?

戒嚴後期的張大春,就像是《文星》時代的李敖,不僅在文壇有影響力,顏值也足以跨足螢光幕。當時本魯一個女同學,家裡的錄影機是VHS(大帶),不僅自己錄下每一集《談笑書聲》、《縱橫書海》等讀書節目,還要拜託本魯週週幫她另外錄Beta(小帶),即使今天無論大小帶都找不到放映機了,這些「骨董」她也都還留著。

無奈文人與美人一樣,都逃不過「不許人間見白頭」的宿命。讀者心知肚明,李敖中年之後的作品,都只是些插科打渾,消費他前半生用坐牢累積的殘餘價值而已。張大春這篇用文言文寫的「致中閔書」又何嘗不是呢?就跟氣象老伯在臉書上刷存在感一樣,張大春步李敖的後塵,變成了一個「他年輕時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高級外省人的「四行倉庫」

國府流亡來台70年了,除非徹底本土化,帶著「爺兒們」氣味的高級外省人,要在單一選區的選舉中脫穎而出,大概也只剩天龍國,甚至還是天龍國裡的蛋黃區了。解嚴後高級外省人在各領域裡,都從絕對特權淪落為相對特權。這種統治階級的失落感,心理層面還遠大於實質層面,讓台大校長一職,成了高級外省人的「四行倉庫」。

自不量力的相聲小丑馮翊綱率先起義,呼群保義地點名要檯面上的文化外省人,跟隨著他表態支持婦聯會,結果熱臉貼了冷屁股,根本沒任何外省人理會這小丑,自討沒趣的馮翊綱只好乖乖閉嘴。那麼鄉民或許不解,為什麼台大校長候選人管爺,只要當個「藏鏡人」,就有這麼多外省人主動跳出來力挺?

台大跟婦聯會不同,管爺能始終死守在四行倉庫,關鍵在於他有三團死忠的壯士。第一團當然就是黨團,例如逸仙學會(國民黨台大黨部)這些不學卻很有術的黨棍們,搞些類似「台大799壯士」的陳抗團體,再過不久那些拿污腥旗的傢伙就會來合流了吧?

管爺的第二團死士則是財團。同是蔡家豢養的高級外省人獨董趙少康,發表〈學術鬥爭還是政治清洗管中閔〉;黨國御用大律師陳長文發表〈管中閔不解釋才是大學自治真正示範〉,這些廢文典範,提了都感到噁心,恕本魯也就點到為止。

「鮭魚情結」下的情義相挺

但管爺的第三團死士儒團,這裡面牽扯的就不只是利害關係,而是一種「鮭魚情結」。年輕時無論在大海裡如何優游、怎樣風光,最後還是要準確地回到「原鄉」。戒嚴時代他們不見得支持國民黨,有些甚至還不見得反台獨,無奈人老氣衰後,就會本能地又跟著同類重返心靈的「原鄉」。

台大遴選爭議這幾個月來,以「爺兒們」自豪的管爺卻始終神隱,只在臉書上不時貼些I am fine、莫須有……之類的偈語籤詩。直到3月25日,管爺貼出了張大春以優美書法寫的既無標點、也不分段的文言文〈致中閔書〉。

坦白說這篇〈致中閔書〉,高來高去的別說一般讀者不懂,就算收信人管爺也未見得「獨懂」。但同樣不懂的統派媒體,也不知為何見獵心喜?《中國時報》找了個就像郭冠英當年自己都不好意思具名,只好自稱「范蘭欽」寫些謾罵文章,現在程度相同卻經常見報的神祕作者「洛杉基」說:

「此文保證那些反課綱、反文言文、反中華文化的天然獨大學生看不懂。改成台語文『拎北咩送』他們就全懂啦!」

《中國時報》與鷹犬化名的洛杉基,低俗無賴到了沒有底線。看不看得懂張大春的文言文與統獨何干?不然就請你們將本篇翻譯成白話文,讓大家見識一下天朝傳聲筒的古文程度?至於另一家統媒《聯合報》,則是找了號稱國文老師指出:

「通篇文章除嚴正苛責當局的昏庸外,也疑似讚揚管中閔挾正氣於天地之間,應能有所作為。文中雖引用蘇轍的案例,凸顯迷亂當局不如歸去的節操,不過末段卻回到君子之氣,不應棄官、不該認輸的氣魄。她認為,這篇蠻適合作為學生的古文教材,難得有實例發生在眼前,張老師又精確地用古文展現,未來將用在課堂讓學生看到現代例子。」

張大春這篇詰屈聱牙的古文,為過度賣弄而用典,因此像是沒生命的駢文,正好就是韓、蘇終其一生要推翻的。無論寫的是駢文、文言文還是白話文,用典或舉例都是要讓讀者更明瞭作者的用意。但這篇文言文裡像占卜籤詩的用典,卻意外有了「大春扮童乩,全民當桌頭」的喜劇效果。

誰都無法「獨懂」的大春密碼

深陷抄襲兼職爭議的管爺,是否冤屈本魯不敢妄言;但怯弱神隱、不敢解釋已是擺在眼前不爭的事實。〈致中閔書〉裡提到的《史記》〈刺客列傳〉裡的「豫(豫讓)、專(專諸)、聶(聶政)、荊(荊軻)的4位勇士,到底對管爺是褒是貶?

岳飛主戰,秦檜主和。誰是誰非?當然有各自表述的空間。但管爺公務繁忙,還要28次勤跑中國,甚至得到國台辦認證為「免費」授課,顯然管爺並不想當「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的岳飛,他的行為還比較像是主和的秦檜吧?

至於文章開頭引用的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相傳1056年蘇轍與父親蘇洵及哥哥蘇軾,父子三人一起出蜀進京,隔年蘇轍與哥哥蘇軾同登進士,「三蘇」之名更加響亮。但考上進士雖很榮耀,卻只是仕途之始;要取得朝廷重視,仍須有力人士推薦;而朝中顯要也要靠提攜後進、拉幫結派來壯大聲勢,因此新科進士寫些吸睛奇文或馬屁書信上呈朝中顯貴,早已是官場常態。

蘇家並非世族大家,尤其蘇轍又與哥哥蘇軾是同科進士,蘇軾已因文章被歐陽修讚不絕口而收為弟子,總不能再拖個「油瓶」弟弟來一起提拔吧?當時朝中文以歐陽修為首,武則由韓琦掛帥。蘇轍在無人提攜下,也就只能靠這篇帶著濃郁馬屁味的〈上樞密韓太尉書〉,很不搭調地對武將韓琦談論「文氣」。

因為這篇〈上樞密韓太尉書〉,蘇轍與韓琦之間的「微妙」關係,就成了日後文人筆記小說裡的寶貴題材。明朝張岱所著《夜航船》裡,也提到這段「奏改試期」的軼事。

什麼叫「夜航船」?就是古代江南載送客貨商人於夜間航行的船隻,由於乘客在船上用閒聊來打發時間,反而成了讀書人最害怕的地方。因為粗野鄙俗之人,整天聽說書,早就熟記一些冷僻的人名,例如瀛州18士、雲台28將,甚至梁山108好漢的名字,全都背得滾瓜爛熟。

他們在夜航船上一遇到讀書人,就用這些事先預備好的冷知識相詢;若讀書人說錯一兩個人名,眾人就掩嘴偷笑,算是小老百姓的復仇。為了讓讀書人在「夜航船」上不失面子,甚至閒談裡多些有趣的話題,才會出現這種為讀書人事先預備好的小百科。《夜航船》的〈奏改試期〉就說:

「宋朝科試在八月中,子由(蘇轍)忽感寒疾,自料不能及矣。韓魏公(韓琦)知而奏曰:『今歲制科之士,惟蘇軾、蘇轍最有聲望。聞其弟轍偶疾,如此人不得就試,甚非眾望,須展限以待之。』上許之。直待子由病痊,方引就試,比常例遲至二十日。」

宋代交通遠不如今日方便,全國士子趕到京師應考,只因一位素有文名的考生蘇轍微恙,就要延期20天後再考;但20天後就不會有其他考生感冒拉肚子月經來嗎?大家都活該倒楣要多等這20天嗎?

「大春扮童乩,全民當桌頭」,但似乎又沒幾個鄉民能正確解讀。因為人與人之間,只要一落入「情勝於理」的境界,就像在蘇轍與韓琦看來,連〈奏改試期〉也都非常合理了。這種高級外省人之間的鮭魚情結,也只能呼籲鄉民們在閱讀時要多點「銅鋰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