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1月25日,小熊謙二以陸軍二等兵的身分入伍,前往駐紮於東京都世田谷區駒澤的野戰重砲兵第八聯隊兵營報到。兵營裡入伍較久的學長告訴他:「這裡只是暫時的宿舍,你們要去滿洲。」

軍隊是另一個世界。換上軍隊發的軍服後,除了內褲之外的私人服裝,都要交給家人帶回。入伍幾天後的探親惜別日,新兵們一面把換下的私人服裝交給在兵營前空地等待的家人們,一面惜別。

謙二的父親雄次與外祖父片山伊七都來了。外祖父自從腦梗塞之後,右半身便不太聽使喚。謙二說他永遠忘不了拖著右腿來送他的外祖父身影。

父親聽到謙二得前往滿洲,立刻脫下自己的背心遞給謙二。不過謙二告訴父親,我們禁止攜帶私人服裝,拒絕了父親的背心。在與父親和外祖父最後的惜別中,謙二內心暗自落淚。

回到兵營,謙二等人於該處滯留數天後,12月3日早上從澀谷站搭上火車,往西前進。4天之前的11月29日,東京首次遭到夜間空襲。

那種事我辦得到嗎?

謙二搭乘的軍用列車,途中在名古屋接受了婦人會的茶水接待,稍後在深夜通過神戶,12月4日抵達門司港。他們暫時在兵營中等待,12月8日登上貨船,被送往朝鮮半島的釜山。

在海上迎來12月8日的謙二,跟著大家在甲板上集合,見習軍官站在甲板的最前端進行訓示(類似精神訓話)。偷襲珍珠港、發布日美宣戰詔敕的12月8日,被稱為「大詔奉戴日」,每年的這天各地都會舉行訓示,而今年則是最後一次的大詔奉戴日。「那個年輕的見習軍官是運輸指揮官。這個時期應該已經相當缺乏軍官了。海面風浪大,船艏載沉載浮,見習軍官也就跟著浮沉上下。訓示時光是要站著都很辛苦」。

謙二一行人於8日傍晚抵達釜山,在釜山港西邊的學校中度過一晚,再搭上貨運火車,繼續前往滿洲。這些軍用列車因為運輸時刻表調度的關係,途中停下好幾次,在車上睡了好幾夜之後,大概在12月28日左右,謙二抵達了屯駐於牡丹江(現在的黑龍江省牡丹江市)的電信第17聯隊。

與謙二一同受到徵召的新兵們,大致來自福島、新潟與宮城等地。父親雄次仍把戶籍的本籍登記在新潟,因此謙二的本籍地也是在新潟。舊日本軍依照本籍所在地駐紮的聯隊實行部隊徵召,而謙二本籍的新潟縣新發田屬於第16步兵聯隊管轄,而此部隊屬第二師團所管,師團司令部設於仙台。因此福島、宮城、新潟的新兵們都在一起。謙二說:

「早實的同學們隔年都被東京的部隊所徵召。與我同梯進入富士通信機的『早實組』也是。他們留在本土,於極短的時間內,為所謂的『本土決戰準備』挖掘了許多防空洞,日本戰敗之後便立刻返回故鄉了。自己偶然地因為本籍地設在新潟,所以被派到滿洲,日後又被扣留在西伯利亞。所謂人的命運,有時候一點微小的差異就會造成重大區別。

入伍的時候,軍隊學長告訴我:『你們得去滿洲。』並且特地宣布:『這些傢伙很辛酸,先讓他們去和家人道別。』原本部隊的調動目的地是軍事機密,不應該告訴我們,可是面對著我們這些19歲左右的新兵,大概是同情我們吧。畢竟學長自己也是與家人分別,待在軍隊裡面。」

抵達牡丹江時,謙二等人只穿著軍裝,卻沒有配備槍枝或其他裝備。從東京的軍營帶來的,只有一個粗竹筒,上頭命令以此代替飯盒與水壺。

抵達牡丹江時,我們脖子上以繩子掛著竹筒,當地老兵稀奇地看著我們,其中一個人還說:「內地已經物資缺乏到這種程度了嗎?」實際上,也正如他所說的,我們是只有穿著軍服,沒有武器的集團。

謙二一行人被送到電信第17聯隊,隸屬屯駐於滿洲的關東軍,是「第一方面軍」的直轄部隊。過往號稱陸軍最精銳部隊的關東軍,早已把精銳部隊都調撥往南方戰線,為了填補這些空缺,才補充這些第一年入伍的新兵,進行急就章的部隊編成與訓練。

在軍隊駐紮地,軍官與士官們可以分配到個人房間,剩下的士兵則在被稱為「內務班」的單位過著集體生活。會檢查個人信件,也檢查個人物品,除了在廁所之外沒有個人隱私。普通時期內務班有十幾名班兵,受新兵教育的「初年兵」與入伍較久的「老兵」比例大概是一比一,但大量動員的時候,初年兵數量大為增加。謙二所屬的電信第17聯隊的中隊,有五班「內務班」,裡面大概有150名新兵。「精銳部隊已經調往南方,關東軍只剩下骨架。雖然我們不是年紀較大的召集兵,總還算是年輕現役兵,但類似我這種體質不佳的人很多」。

在謙二受到徵召的1944年,連徵兵體檢時屬於第三乙種體位者也被納入徵集對象,而且最高服役年齡由40歲提昇至45歲,徵召年齡則從20歲以上降低至19歲以上。謙二正是因為這項修正而被徵召入伍。謙二所屬的中隊共有五班內務班,其中第四、第五班內以體格不佳的現役兵居多,謙二配置在第四班。

當時日本陸軍入伍後,需要在內務班接受被稱為初年兵教育的新兵訓練,然後根據在軍隊內的成績與入營前的學歷執行選兵,施行方式大致如下:

擁有中學畢業以上學歷者,入營3個月後接受幹部候補生考試,合格後即成為一等兵。接著再根據接下來3個月的勤務成績,分成可升軍官的「甲種幹部候補生(甲幹)」與可成為士官的「乙種幹部候補生(乙幹)」,入營滿1年時各自就任所屬軍階。

只有高等小學校或更低學歷者,如在3個月初年兵教育中表現優秀,可於「一選拔」成為一等兵。再過3個月的第二輪選拔中,優秀者會被拔擢為上等兵,打開自己晉升士官的大門。

在3個月後的初年兵選拔中落選者,再過3個月可接受第二輪選拔,此時相當比例都可以升為一等兵。兩次選拔都落選者,入伍一年後全部自動升為一等兵。但是執行勤務狀況惡劣、被視為反抗上級命令者,之後就成為「萬年一等兵」,永無升遷希望。軍隊除了是學歷社會之外,同時也是競爭主義的社會。

謙二自中學畢業,所以擁有接受幹部候補生考試的資格,他早在東京入伍的時候就已經被委託擔任6名初年兵的「指導」。謙二在富士通信機上班期間是個優秀的事務員,工作上也相當迅速勤快。

可是在滿洲時,因嚴冬時期長時間輸運之下,他出現了嚴重的下痢症狀,體力非常差。

 

「體力變差了之後,判斷力也遲緩了,腦袋裡面一片朦朧。雖然一開始就被派任指導任務,但自己接受命令時反應卻非常遲緩,一點都不機靈,還犯了許多錯。這種狀況對軍隊而言,我就像毫無用處的豆腐渣一樣。」

謙二的勤務狀態不佳,當3個月的初年兵教育結束後,他仍參加了幹部候補生的考試。每個中隊都會派出幾個人參加競爭,這也是原因之一。「參加幹部候補考試的人,考試當天都前往聯隊本部,大家依照著成績高低順序,並排成四列縱隊,我自己大概排在倒數第五個左右」。

謙二當然沒有通過考試,成為被稱為「幹落(幹部落選)」的人。6個月之後第二輪選拔他又落選,結果帶著二等兵的身分迎向日本敗戰。兩次考試都失敗的人,大概只占全體的四分之一,算是相當糟糕的士兵。

負責訓練初年兵的,照理來說是下士班長,但實際情形卻是由在軍隊時間較久的「老兵」君臨一切。內務班的生活,從聽到號音起床後,接著更衣、點名確認人數、用餐、訓練、掃除、就寢等,都有一定的規定,只要動作遲鈍,步槍操槍不得要領,或者單純只是老兵心情不好,便會立刻遭到毆打。「沒有一天不被打。狀況糟到要計算這是今天自己第幾次挨打了」。

  

老兵的毆打被稱為「私人制裁」,軍方當然是禁止的,但實際上這種狀況卻四處橫行。這也反映出當時日本軍的狀況。

中日戰爭之前,只要服役2年便可退伍,但目前隨著戰爭擴大,退伍變得相當困難,甚至出現許多「三年兵」、「四年兵」等。因為不知何時才能退伍,被困在內務班的這些老兵們開始變得狂妄,這種狀況下,比起在意階級,老兵之間形成更加重視年資的風氣,這也是造成「學長們對學弟嚴苛訓練」的原因之一。

根據謙二的說明:「並非老兵都會打人,但他們之中許多因為無法提昇官階而性格扭曲的人,動不動就揍新兵。對於遲遲無法晉階的一等兵,我們都不稱呼他們為一等兵,而叫老兵大人。」

1945(昭和20)年2月底,軍方發出禁止私人制裁的通告,但「二年兵、三年兵還是鬧得很凶,雖然禁止了,卻沒什麼效果」。戰爭擴大與戰況惡化,也是造成私人制裁橫行的原因之一,只靠形式上的通告並無法達到任何遏止效果。

作者:小熊英二(日本慶應義塾大學總合政策學部教授)

《活著回來的男人》是作者小熊英二以自己父親的故事為經線,拉開了超過半世紀的時代縱深,描述一個普通日本底層市民的生命史與二戰經歷。圖:聯經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