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我想像這個世界,是顆水晶球,有個人在球外,觀察人類的行為;而那個人的世界,是我這個世界的擴大版,他住在更大的水晶球內,有另一個超越者看著他;順此,無限推衍,像電梯的鏡子映照人、人在鏡中、鏡中還有人……」在《家工廠》一書裡,鄭順聰回到童年,以孩子的眼光思索世界與周遭人事物,作者身在其中,有時又如水晶球外的人,觀望著自己與他人。家不僅是家,同時也是一間製造麵包機器的小工廠,故事裡的這些人那些事圍繞「家工廠」而生。

無獨有偶,賴鈺婷的新作《老童年:美好,很久之後才明白》(2015)也收錄一篇散文〈家工廠〉,描述家庭代工的童年時代,婆婆媽媽們以客廳為工廠,一起採摘龍眼、編麻繩花器、組裝風鈴、黏鞋底,忙碌的過程在記憶裡顯得溫暖。鄭順聰雖同是描述台灣七、八○年代的「家工廠」,卻是貨真價實的「工廠」,如〈工具〉一文,作者將平日工廠所用的工具擬人或擬獸化,不斷繁衍的螺絲、掠食者起子與螺絲、大嗓門的榔頭……,各司其職的冰冷物件,看似無情卻有情。

情之深濃,在〈疤痕〉一文深刻道盡,作者講述太太發現他身上的疤痕,一一追問疤痕的身世:「心理上別說,人的成長過程,身體傷痕多少都有,所謂的完美無瑕,乃純粹的理念、精神嗎啡,並不存在於真實世界。殊不知,每一道疤痕,都是暗藏秘密的考古遺址,細細挖掘,最終可能發現城市遺跡、沈船或是長毛象。而我挖出的,是小時候的工廠。」兒時因在工廠內玩耍,身上留下許多傷疤,傷疤如記憶的遺跡,藉此返回或留存過往。

失去是無可避免的,於是透過身體的傷痕考古:「我的身體,這處考古現場,不須斧鏟與刷子,用回憶細細挖掘,就是我家工廠、童年的遊樂地,雖多次改建,只要藉由身上的傷口,就可以重建,打開疤痕構築的糾結表皮,如掀起工廠的屋頂,我探頭,看到工廠裡頭,有指揮若定的爸爸,四處清掃整理的媽媽,揮汗勞動的師傅,還有我和弟弟追逐的身影,此處鑽入、彼處探頭,雖有傷口開綻,但總能安然無恙,隨著轉動的輪軸,與那整個時代,一起忙碌、成長。」最終離家的作者,頻頻回首,以書寫留下人物身影。

鄭順聰透過童稚的眼光,不帶批判描摹人物本身的遭遇。他們有些是家中工廠雇用的師傅,有些是街坊鄰居,有些是親朋舊友,各有身世與姿態。譬如〈師傅〉一文,作者從自身與宇宙之間對應關係的秘密,描寫父親經營工廠裡的一位師傅阿盧米,一度以為只有自己知曉這個奧秘的作者,發現原來阿盧米也知道:「有一次跟阿盧米在工廠鎖螺絲時,他瞪著孔洞中的迴旋紋路,一臉嚴肅地說:集中精神,順著這紋路旋轉而入,就會刺進空間的一個點,進入跟我們人類社會相同的迷你宇宙,也要當心我們背後,也有個人,在監視我們的世界,那個世界背後還有另一個世界存在……。」作者因而對於家境困難,無法升學的阿盧米多了許多敬意。

這層「宇宙之外還有宇宙」的思索,捕捉童年所見,為彼時人物地景留影,作者自身就像在宇宙之外的那人,看著童年的自己以及周遭人物。同時,彷彿亦是在說,這些人物故事背後,一條資本主義的鎖鍊,洶湧狂浪推動所有人的方向,每個人都似被擺放的棋子,背後皆有一雙看不見的手。

全書最後一篇〈太空〉似散文又如詩,他描述宇宙洪荒裡人身微渺:「所有的事物都是這樣嗎?最終都要被黑暗吞噬,監禁在寒冷的冬天?/停下單車,抬頭看天空,星辰點點,那冷寂的太空,是如此的浩渺,而我是如此微小、短暫,不及宇宙的一眨眼。」又思及此刻「我」的存在:「看著那顆星星,看穿了太空,到了另一個世界……/是誰在看著我呢?」宇宙看似消失了,復以其他形式存在。宇宙既在身外,任時空推動運轉;宇宙亦在身內,以細微傷疤,存留自身與他者的身世,永誌不忘。

作者:張郅忻(著有散文集《我家是聯合國》、《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

(編按:新頭殼網站與高雄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每星期五固定推出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