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光遠(儘量)回憶錄》連載第十二篇,馮光遠根據好友 Nicky 為原型所創作的《囍宴》的幕後故事,來到了故事結局。Nicky 現實人生充滿的掙扎、衝突,同樣令人感動。

跟李安開始寫劇本,好整以暇,慢慢討論角色、結構、高潮戲、轉折、結尾,反正一堆功課,我們兩個也不急,見面就聊一點,他當時住紐約州,離紐約市有段距離,所以進城討論劇本、寫劇本的話,就住在我那裡。

其實,自從他 1984 年在紐約大學的畢業作發布之後(片名:Fine Line,分界線,十六厘米同步錄音劇情片,彩色,43 分鐘) ,就得到了不少關注。大的經紀公司都找上門,他也挺有信心,所以除了我們聊的這個劇本,他手上可以開始工作的本子,據我所知,不下五、六個,反正,就是一個「劇本庫」的概念,雄心萬丈。

可是,一些案子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李安當然有壓力,還好《囍宴》這個原創劇本給了他不少底氣跟信心。

前情提要:
為什麼會有《囍宴》這部電影?(上)
為什麼會有《囍宴》這部電影?(中)

《囍宴》劇本完成後曾被束之高閣

劇本在一九八七年冬天寫就,八八年春天,李安的學弟王獻箎從紐約大學畢業返台,李安請他以製片人的身分奔走說項,也許是同志的議題過於敏感,結果讓王獻箎白忙了好一陣子,最後《囍宴》被束之高閣,大家又都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然後是 1990 年,李安否極泰來的一年,《囍宴》也跟著他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年春天,我在中國時報的老同事蕭嘉慶從巴黎寄給我一份簡報,是新聞局在國外中文報紙登的廣告,徵求劇本,獎金誘人。

我持剪報給李安看,那個時候,離截稿還有幾個月,李安便決定除了《囍宴》之外,他自己再趕一個本子,就是《推手》。

年底評審結果揭曉,兩個本子雙雙入選,《推手》的成績甚至比《囍宴》還好,李安編劇的功力獲得肯定之外,他也終於有了第一筆像樣的收入。

《推手》和《喜宴》雙雙入選,李安編劇的功力獲得肯定/圖:維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w/index.php?curid=580661。

來自電影圈的警告:同性戀題材有如雷區

可是《囍宴》還是沒有辦法開拍,因為李安寧願先拍爭議性較小,困難度也較低的《推手》。

其實甚至在《推手》成功之後,李安都還是不太想拍《囍宴》,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的《推手》赴德國參加柏林影展時,遇到不少電影圈內的同志,他們都警告李安,同性戀題材有如雷區,稍微處理不當,就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李安的江湖已漸老,膽子也漸小。

可是我跟李安講,「我們這個本子,一來,不是同性戀劇本,二來,我們對同志可以說是最公平的了,有什麼好擔心的?」我給李安打氣,不過我講的也是實話。

中影的徐立功副總經理,則是另一個力主李安趕緊拍《囍宴》的人。徐立功算是「正式」挖掘出李安的人,對電影和台灣的市場也了解,他的話比較有份量,李安最後終於點頭。

現實人生不是電影 許多結局是由不得你的

記得電影開鏡的前一天晚上,我打電話到華盛頓跟 Nicky 講,電影終於要開鏡了,「距離你對我出櫃,已經十一年多了,不過總算是做出來了。」我說。

「父親最後怎麼樣,還是不知道嗎?」他問的是劇本最後,我們有沒有讓父親知道偉同是同性戀,因為當初在電影決定要拍攝時,我曾經告訴 Nicky,本子會有些更動。

「表面上還是不知道,可是 Simon 和觀眾都清楚,他早就知道了,他是何等精明的人,怎麼可能不知道,埋在心裡罷了。你也知道,華人講面子,很多事情是不能戳破那個假象的。」我回答,然後警覺地問他:「你覺得你爸媽知不知道?」

「我覺得他還是不知道,其實我想就算他們知道了,他們也不肯承認這個事實的,就好像 E 的例子一樣。」E 是 Nicky 的同志好友,之前回台灣定居之後,對寡母出櫃,可是他的母親依舊經常逼他去相親,似乎並不承認有同性戀這回事。

「我想不會吧,我覺得你爸媽應該是我們本子裡爸媽的 case,知道,可是不說破。」我說。

「希望如此,不過這不太可能,我太了解他們了。」電話那頭無奈地回答。

掛上電話,一絲惆悵湧上心頭,因為我覺得,就算電影拍得很順利,李安和我藉著片子想傳達的一些訊息,被許多明理的人接受,可是 Nicky 還是要過著一種不是很完全的生活。

他日後回到台灣,也許會發現,台灣已經是一個對不同的性傾向更加包容的社會,不過,同志就算得到所有朋友、同儕的支持,可是如果他依舊不能得到自己父母的諒解與愛,對我來講,這還是件很遺憾的事。

在電影裡,我們還可以安排出一些想像裡應該是最理想的結局,然而在現實人生裡,許多結局是由不得你的。

Nicky 鼓起用氣和父親出櫃 父親:「你終究還是我的兒子」

《囍宴》1993 年上片,結果一百萬美金製作費的電影,有兩千三百萬美金的票房收入,為當年全球獲利率最高的電影,李安也從此一帆風順,獲獎無數。

Nicky 是在 1993 年回台灣看的電影,他跟我說,他與母親一起看,觀影之後,他試探性地問母親,電影如何,于媽媽表示很喜歡,這讓 Nicky 放心不少。

1997 年,Nicky 已經跟他的伴侶 Bob 在一起十年多,可是,兩人的關係于伯伯、于媽媽還是不知道,那一年,于家幾個子女(Nicky 有四個姊妹,他是獨子)與父母齊赴加拿大溫哥華旅遊,Nicky 則與 Bob 同行。

期間,Nicky 鼓起勇氣,在一個晚上,敲門進父親房間,向父親出櫃。Nicky 後來跟我說,父親聞言之後,頻頻拭淚,不過,終究還是接受了兒子的同志身分,他只說了一句話,「你終究還是我的兒子。」

Nicky 鼓起勇氣,在一個晚上,敲門進父親房間,向父親出櫃。圖為國際出櫃日/圖:The City Club of Cleveland

「我可不可以稱呼你為媳婦?」

2023 年,于伯伯以百歲高壽離世,他在軍方輩份極高,所以在追悼會上,都是他以前的部屬。Nicky 在那天,與其他幾位姊妹,都發表了懷念父親的講話,Nicky 講的一段話,我尤其有感。

他說,「今年(2023)我與老伴回台灣三個月,父親其實已經嚴重失智,常常連我都認不出來,可是,他始終記得 Bob,且每次我回去吃飯,都問 Bob 怎麼不過來一起用餐。有一天,Bob 來家裡吃飯,那是父親人生最後一次見到 Bob,飯後,他突然問了 Bob 一句話,『我可不可以稱呼你為媳婦?』Bob 受寵若驚,忙道,當然可以。」

Nicky 是在父親的追悼會上,當著所有親戚、朋友、以及父親舊部,說的這件事,他跟我說,之所以在大家面前公開出櫃,是因為他相信父親不會介意。

另一點是,他父親最信任的一個部屬,是教會出身,所以極端仇視同志,非常恐同,他覺得,要在這麼一個場合,告訴這位王叔叔,他父親對於同志的態度。

郎雄高舉雙手 象徵台灣同志平權運動的關鍵勝利

如今回想當年創作《囍宴》的點點滴滴,還是饒有趣味,台灣同志平權運動,如今已經進展到同志婚姻合法的這種大成就,獨步亞洲。

突然想到當年《囍宴》上演時,引起許多話題,我記得在一份雜誌上,有一段對電影結尾的討論。

那是郎雄飾演的父親,在離開美國要入機場海關之前,接受海關檢查,只見他高舉雙手,電影就在這個鏡頭下結束。

有人說,郎雄高舉雙手,是向兒子是同志的事實「投降」,可是我比較樂觀,我覺得李安如此安排,恰恰相反,郎雄高舉雙手,象徵的,是台灣同志平權運動走到一個關鍵的時候,舉雙手,是勝利的一個姿勢。

事實證明,是勝利。

關於【馮光遠(儘量)回憶錄】

「馮哥(我們都這麼叫馮光遠),你有講不完的故事,寫個回憶錄吧?!」
他半開玩笑又不失真實地說道:「寫回憶錄的人,多少有些自戀耶」

看來他拒絕。

「回憶應該是紀實,寫得開心,不小心就虛構起來了。」他繼續說道。
「沒關係,寫多少是多少,太…真實,大家壓力也大。」我們小心地應著。

「好,那我就儘量囉!」馮哥啜飲著泥煤威士忌,邊回答。

《馮光遠(儘量)回憶錄》企劃於焉形成。

這是兩年前的事。
不過,認識馮哥都知道,他已經很「儘量」了。

作者:馮光遠,曾任記者、作家、編劇、攝影、劇場工作者及政治人物,《中國時報》主筆、副總編輯。馮也是《給我報報》、憲政公民團創辦人,也曾受聘金石堂書店擔任行銷創意總監,主持電視評論節目及發表幽默與政治諷刺文章。作品《囍宴》獲金馬獎最佳編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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