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外來的就是高水準」成為普遍價值,當媒體報導與贊助資源只服務於海外名人,台灣觀(聽)眾對本地音樂的信任便容易瓦解,並促使年輕音樂人選擇出走或放棄。我們可以持續引進國際名家,但若缺乏與本土音樂家的對等共構,終將失去培養文化主體性的土壤。進口音樂星光固然燦爛,如果不能照亮我們自己的舞台,那些掌聲終究只是過眼雲煙。

當外國音樂名家接力式受邀來台演出,為藝文市場注入新鮮刺激的同時,因個人消費支出與權衡時間因素,必然衝擊或壓縮本土音樂家的生存空間。在主辦資源與行銷預算大量投注在國外名家身上,本地再優秀的音樂家公演,都會陷入苦戰,甚至落入連基本申請到合規演出的舞台都是一種奢望。這種消費結構的「失衡」,不只讓中小型團隊備感壓力,也讓原本就脆弱的藝文生態顯現畸形。

不過,本土音樂家在自立自強下,只要演出規畫,具備勾起人心好奇的差異化巧思,即便一般樂迷不夠熟悉的曲目,或是已經認定為冷僻生澀的古典樂曲,這些專場,還是有望吸引目光、突破重圍,讓一場缺乏資源的在地音樂會,辦得有聲有色又叫好叫座。

4月13日,由富瑜文教基金會扶植的富瑜室內樂團籌辦的《俠韻繫丹心》樂集,就是一場別開生面的音樂會。這場音樂會以「古典音樂遇上武俠精神」為策畫主軸,將貝多芬黃輔棠貝爾格哈察都量四位不同時代且風格迥異的作曲家作品,置於金庸筆下的江湖世界,跨越文化與時空,用音符重新詮釋俠骨柔情。富瑜三位頂級音樂家,單簧管家謝介豪、小提琴家王建堂與鋼琴家王文娟聯手演繹,其絕佳默契與表現,演奏出室內樂的一幅魅力景象。

市井絃音 正邪交融

開場曲目,貝多芬早期之作〈降B大調鋼琴三重奏〉作品11,以其古典主義的清新結構鋪陳江湖序章。這首本為單簧管、大提琴與鋼琴而作的作品,創意整編為小提琴、低音單簧管與鋼琴呈現,質感、音色在三位音樂家的詮釋下,超越原始聽覺印象的規律束縛,瞬間化作金庸《笑傲江湖》裡,類琴簫合鳴的知音對話。

謝介豪的低音單簧管,在快板樂章中展現的氣息控制與指法轉換,靈動自如,猶如獨孤九劍無招勝有招的飄逸。王建堂的小提琴音色厚實,將慢板樂章的抒情旋律演繹如衡山絕壁間的哀愁誓言,其細膩弓法編織出情感的流動。王文娟的鋼琴則以冷靜、靈動的觸鍵構築和聲支架,第三樂章的詼諧變奏尤為精巧絕倫,恰似貝多芬譜在音符的機智幽默裡,暗藏正邪交鋒的命運伏筆。

八變成俠 正氣長存

若說貝多芬〈降B大調鋼琴三重奏〉是江湖的序曲,那麼黃輔棠的〈俠之大者〉則是武俠精神的核心之作。該曲由《神鵰俠侶交響樂》第三章提煉而成,全曲八段變奏,描繪郭靖從蚩拙少年到為國為民的大俠之路,經由黃輔棠指導音色重塑為低音單簧管後的版本,果然使得俠義與孤絕益顯分明。

謝介豪用戲劇化的音色變換與靈巧的高音顫音,將木管獨有的溫潤質地轉化為俠者的沈靜與果決;王建堂以細緻揉弦技巧刻劃著襄陽城下的悲壯,他肩臂上的小提琴在每次轉調中,都似內力變化般撼動人心;王文娟掌控下的鋼琴音色,在五聲音階與西方變奏技法間縱橫捭闔,彷彿降龍十八掌劃破長空,又如江南煙雨中的緘默悲歌,壯闊展現了東西文化交融的宏觀視野。

卿卿呢喃 宿命難逃

貝爾格的〈慢板〉,為整場音樂會注入一抹陰翳而深邃的色調。這首屬於第二維也納樂派的無調性作品,以十二音列書寫一段宿命之歌,其不穩定和聲與未解決的旋律,彷如《天龍八部》中喬峰、阿朱的苦情與命運之網,糾結、顫抖,無人能逃。

王建堂熟稔的泛音與壓音技巧,陣陣牽引著塞外孤魂的殘夢。謝介豪拿捏的極弱音,把單簧管低語操弄得有如喬峰內心的矛盾掙扎。王文娟如水墨暈染般的鋼琴和聲,竟將雁門關的蒼涼氣息悄悄滲入音樂廳之中。三人默契十足,每一顆音符都如經年未解的心結,在沉靜中釋放出駭人的情感張力。

銀芒戰鼓 熱血風刀

音樂會大軸,由哈察都量〈給單簧管、小提琴與鋼琴三重奏〉絢麗鎮場,融合高加索音階與民族風格的旋律,堪比《射鵰英雄傳》一片草原與大漠交會的狂風烈火,節奏、旋律,交錯對位,更似桃花島與全真教功法的暗中較勁。

謝介豪在快板段落施展爆發力,音色變化鮮明,令人目不暇給;王建堂小提琴滑音混裝飾音調配力爐火純青,把旋律推向一種近似圖騰的民族記憶;王文娟指下琴鍵穩如磐石,左手像戰鼓,右手如風刀,彈出一首跨越山河的戰歌。

從維也納古典到高加索民謠,從金庸筆下的俠義世界到富瑜三位音樂家共構的聲音江湖,《俠韻繫丹心》根本是一場音樂與敘事的雙重盛宴。謝介豪、王建堂、王文娟用深厚技巧與強烈的共鳴力,讓四首風格截然不同的作品,譜出跨文化的深層交流。當最後一縷泛音緩緩散去,恍然驚覺,這並非一場單純的音樂會,而是一段規劃細緻的江湖傳奇重現,所謂知音難求,但,一旦相遇,便能共譜永恆的藝術絕響。

聆聽這場音樂會之後,油然而生的仍是無盡感慨,當「外來的就是高水準」成為普遍價值,當媒體報導與贊助資源只服務於海外名人,台灣觀(聽)眾對本地音樂的信任便容易瓦解,並促使年輕音樂人選擇出走或放棄。我們可以持續引進國際名家,但若缺乏與本土音樂家的對等共構,終將失去培養文化主體性的土壤。進口音樂星光固然燦爛,如果不能照亮我們自己的舞台,那些掌聲終究只是過眼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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