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千個觀眾眼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這是每齣戲劇產出之後,觀眾任由想像解讀,最終超越創作者創作初衷的一種現象。對於專技魔幻語境的創作者而言,目的並不是讓觀眾非要看得懂賦予作品*的原始思維,而是提供觀眾一分看得到屬於自己的理解邏輯,這種創意移轉,有助於觀眾在淺移默化中,厚植觀察事物的涵養。無論看懂或者看得一頭霧水,都不必開心和沮喪,因為,創作者多數時刻也僅在捕捉及抒發個人情懷而已,所以,藝術表現上,何須大白話,重點是成就與滿足自我,太過顧及他人理不理解便是多餘。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日本平安時期,清和天皇十三歲親臨京都嵐山法輪寺參拜並舉辦成年儀式,這項傳統雖歷經千年變革,但十三歲少年進行參拜習俗依然延續至今。現代社會界定十三歲年齡仍是個孩子,而久遠的過去,十三歲已經是面對人生課題的時刻,這項逐漸遭淡忘的十三成年禮,宮﨑駿在新作《蒼鷺與少年》中,巧使多層含意,藉由曾舅公角色拋出十三塊積木關鍵數字,既回顧創建動畫世界的點滴,也總結走在詭譎人生路上,唯有不斷細心堆疊積木方能維繫平衡的心境。

故事闡述二戰後期,因空襲失去生母的少年旋即有了新繼母,緊接著受到一隻來自異世界懂得人語的蒼鷺牽引,遂開啟一段與繼母和解的奇妙旅程。情節以宮﨑駿自我成長生涯與創作歷程為主幹,編織的「南柯夢境」,與重塑《格林童話》經典裡意圖探索善惡、揚升勇氣的精神,其原型皆源自愛爾蘭作家約翰.康納利(John Connolly)少年成長小說《失物之書》(The Book of Lost Things)結構,再移植推理小說家江戶川亂步幽靈塔》的骨髓,總匯而成這部以和解為題的宮﨑駿動畫不失水平,依然亮眼紛呈。

然而,看得見的與繼母和解,其實只是宮﨑駿表面形式的包裝,真正快意的玄機,在於清楚、完整地放下了他畢生奉獻動畫志業的交棒使命。稍稍科普吉卜力工作室發展史,由高畑勳作品《螢火蟲之墓》到宮崎吾朗《安雅與魔女》,三十三年間產出不屬於宮﨑駿作品計十三部,偏巧票房口碑都遠不及宮﨑駿本尊之作,宮﨑駿難以釋懷所託創作皆無法遵照他的意志貫徹執行,這即是影片裡少年口中那十三塊「惡意石頭」的含意。

弔詭的是,劇情稍早,少年在異世界墓門上看著標寫「學我者死」幾個字,直接挑明接棒者若僅能模仿他的創作,那麼對於藝術創造而言,無異於死亡。這十三部像他卻又不按他的步驟完成的作品,宮﨑駿糾結的坎,全與亦師亦友亦競爭的高畑勳息息相關,這個外人難以明瞭的結,在高畑勳逝後已屆高齡八十的宮﨑駿,才終於用極其隱晦又富含強烈性侵略感情手法訴說出來。深信讀過宮﨑駿傳記與閱遍訪談資料者,能看懂《蒼鷺與少年》就是宮﨑駿的「變形自傳」,繼母和解議題,解開的是他緊綁高畑勳及放浪不羈的父親的心結。

和解之外,核心主題是「交棒」,現實中能承續並掌握宮﨑駿精髓的人只有他自己,不必懷疑,劇中少年、曾舅公與鸚鵡王都是宮﨑駿一人分飾交棒、接棒與執念擴大影響力者的分身。宮﨑駿出生於二戰期間,家族經營航空軍用品生產,戰末疏散到宇都宮的空襲經歷成為他永久的印記,論故事時間軸、少年家世環境,描述的都是宮﨑駿成長背景,而宮﨑駿精熟地操演魔幻功力,讓劇情交錯得虛虛實實。

少年是過去的宮﨑駿,曾舅公是此刻年邁的宮﨑駿,現在宮﨑駿傳遞接力棒給過去的宮﨑駿,過去宮﨑駿依循現在宮﨑駿意志組裝十三塊動畫積木,宮﨑駿藉虛實空間讓兩個自我傳達彼此理念並實踐作品,無奈吉卜力每回新作完成,觀眾總會拿著宮﨑駿最優作品相互比較。這個魔咒不掙脫,吉卜力未來恐難繼續挺立生存,宮﨑駿已然意識到交棒前提,必要再扮演鸚鵡王擊碎窠臼的思維,讓少年安全回到現實,交棒才會產出實質效益。因此,當務之急是把吉卜力動畫與自己作品切割,而非決定由誰接班。

圓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所謂「等質」繼承者概念是不會「等量」存在的。暫撇吉卜力宮﨑駿以外的十三部作品,以宮﨑駿從親導《魯邦三世》開始算起,到《蒼鷺與少年》共完成十二部作品,屬於他的十三,是已放下執念後的歸零出發,是曾舅公冀望少年重新堆砌的世界,正如「蒼鷺」本是諸多民族神話中永生不死的象徵,是一種潛在於有意識與無意識,能夠跨越生死和穿梭不同維度的吉祥火鳥,十三成年禮就是生生不息的新階段開始,宮﨑駿想表達的中心思想,是宮﨑駿歸宮﨑駿,與吉卜力工作室沒有實質牽連,請觀眾不要再帶宮﨑駿色彩觀看吉卜力未來的動畫長片。

持平而論,《蒼鷺與少年》是一部很難任由旁人去評價,而是回歸宮﨑駿與自我心靈對話的嚴肅作品,從久石讓一反過去磅礴大氣或輕快悠揚的配樂風格,改取一顆音符為首,搭配幾個和弦節奏重複變化的截斷式極簡旋律,便體現出宮﨑駿將一生創作精粹的想像畫頁,去蕪存菁後移注到本片裡,這是種回顧、也是種眷念,潛意識想留給看得懂的知音作延展發揮,只要有後繼者能扛下他嘔心瀝血一手創造的吉卜力宇宙,不論秉承理念繼續點燃薪火,或者青出於藍開拓新局,那他這分來自吉野源三郎原著「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的靈感,便起到了無比綜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