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秦韜玉作品生命邏輯而言,雖難於拍板完詩前後的時間,但〈問古〉出手,象徵繁華落盡反璞歸真,這首詩作,無疑是他迄今留給世人看得到,最好、最有誠意的作品。而〈貧女〉點出社會病徵,在夾敘夾議中,是一分對弱勢關懷的發聲,抑是一種憐憫的大愛。我們根本無須理會史料給出秦韜玉什麼樣的歷史評價,捧著他作品產出已全然混亂無序的當下,該回歸純粹欣賞、細細咀嚼的角度。從〈問古〉回眸〈貧女〉,何必執拗於「託貧女以自況」那分過度臆測,而扭曲了付諸弱勢女子心事的關注,且讓詩說話,「跳針」便是多餘,這裡只見發乎情的現實反思而已。

人生運勢的窮困與顯達,跟自己所造的善業或惡業密不可分。能洞徹和覺察這層關鍵,泰半是飽經風霜而得領悟的人。晚唐詩人秦韜玉便是其中之一。

綜觀秦韜玉一生,史料所載甚少,有載又多作阿諛權勢之惡評,壓根兒毫無談論價值。偏偏他留有一首〈貧女〉詩,寫貧家女難出嫁的愁腸,一句「為他人作嫁衣裳」,好到千古傳誦,讓後世文人不得不正視這位詩人的存在,於是,從他有限生平事略,專為這首詩騰出一個最適創作理由,歸因於命逢前貴人(叔父宰相于琮、廣德公主夫婦)殉國,後貴人(神策軍中尉田令孜)沒及時銜接上呵護的空窗期,遭科舉不第待遇,失落之餘便藉貧女隱衷,傾訴自己也淪為「貧士」,身受懷才不遇之苦。

詩作新譯

〈貧女〉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託)良媒益自傷。

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

敢將十指誇(夸)(偏、針、鍼)巧,不把雙眉鬬(鬥)畫長。

苦恨年年壓金線,爲他人作嫁衣裳

貧苦家庭出身的女孩哪能跟富貴人家的千金相比,想託媒說親可是會自取其辱的。哪個人會喜歡跟不上潮流打扮的窮家姑娘呢?大家可是都愛多金又迎合時髦的白富美啊!就算自豪生得一雙纖巧會做家事的手,又哪裡比得上懂得妝容技巧的好命女子呢?只能滿腹委屈乖乖待在家裡重複幹著刺繡做衣裳的活,老老實實認命地為那些千金小姐縫製婚嫁穿著的青綠霞帔大禮袍。

「蓬門」形容以茅草築屋的貧陋之家。「綺羅香」指衣著華麗的妙齡女子,藉指富家千金。「綺羅」是華麗絲織品。「香」作妙齡女子。「益自傷」猶言增加自辱的機會。「自傷」此謂自取其辱。「誰愛風流高格調」簡言之就是誰不愛流行時尚這玩意兒,抑即誰會喜歡退流行沒格調的東西。「誰愛」是誰不喜歡的意思。「風流」即流行。「高格調」指風格高尚。「共憐」喻大家都喜歡。

「時世儉梳妝」宜作迎合當下社會風氣的簡潔大氣風妝扮理解。學界對「儉梳妝」的查證認知始終存在極大相異點,無論從儉約樸素面或「儉」同「險」的誇張奢侈面,就作者所處時代,似乎都不是最恰當的注解。據《唐會要》卷三十一記載,大和六年六月,唐文宗准奏禁斷「婦人高髻險妝,去眉開額,甚乖風俗,頗壞常儀,費用金銀,過為首飾」的奇妝異服妖冶式打扮,實施回到唐德宗以前能夠體現國家繁榮昌盛的相對「端莊平實」舊時尚。因此,「儉妝」應非「險妝」。「儉梳妝」當是政府端正風氣下,推行妝扮需節制有度,整體社會遂逐漸流行開來的復古裝束。

「十指」係雙手。「誇纖巧」形容極其擅長做家事。「畫長」指專精的化妝技巧。「壓金線」是一種刺繡的技術,製作時按捺金絲線保持繡面平整以利縫紉工作。「嫁衣裳」為新娘禮服,唐代嫁衣為青綠色。

層層疑雲摸真相

關於秦韜玉「傷時未遇,託貧女以自況」說法的記載,首見金人元好問編選唐代七言律詩選本《唐詩鼓吹》中的詩解,然而,詩解是否為元好問加注,或加注根據因何而來,可考史料尚不足以明辨。不過,該詩觸碰的「貧女難嫁」問題,卻是唐王朝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當時嫁娶風氣講究奢糜,又多數世家虛有名頭而少積財富,富人有錢卻缺體面,於是,富家女嫁世家子,富人感榮耀,不收彩禮反贈高額陪門嫁妝情形相當普遍,世家也樂得豐厚嫁禮入袋,聯姻似買賣,各取所需。詩魔白居易就曾在作品〈秦中吟•議婚〉中涉入探討過。

論及貧女為何難婚嫁?實則與大唐律法將百姓戶婚「娉財」入法,直接助長財婚歪風不無關係,《唐律疏議•戶婚》卷十三、十四裡就有多處明文嫁妝規定,這些法條,承平時期都教中下階層貧窮人家吃不消,更何況處在戰禍連年的中晚唐,窮人家想吃飽都堪慮,哪來娉財為女添嫁妝。

為了印證秦韜玉因少了「貴人」護身才遭致科舉落榜,心生如「貧士」般感慨,以致「託貧女以自況」。循此線索先行探究「貧士不遇」寄情詩文的脈絡,自《楚辭》輯錄戰國楚人宋玉創作長篇詩作〈九辯〉,寫「貧士失職而志不平」開始,到陶淵明〈詠貧士〉七首問世,「貧士」主題,始終是仕途失意者寄情的主要文類之一,當中,詩裡只要碰觸「媒」字,多被解釋隱喻「有權有名望之人」的替代字,同理,「無媒」便是欠人栽培,類似「託媒」、「求媒」就作「干謁」,即意圖請見有權勢的人。秦韜玉〈貧女〉詩有「託良媒」三個字,全詩被解讀「貧士不遇」也就自然合理。

再查,早於《唐詩鼓吹》前即已成書的《鑑誡錄》,作者五代後蜀學者何光遠,他在卷八裡提及,秦韜玉摹李山甫〈詠貧女〉詩而作了青出於藍的〈貧女〉詩。李山甫其人,在元代詩人辛文房著作《唐才子傳》裡,寫他「為詩託諷,不得志。」假設李山甫〈詠貧女〉也是託貧女以自況,那麼《鑑誡錄》這段「李山甫有〈詠貧女〉天下稱奇,秦侍郎繼之,意轉殊絕。」文字,將是強化應驗秦韜玉藉〈貧女〉詩,嘆「貧士不遇」的說法。

續查李山甫,先後在明代書畫家陳繼儒著作《珍珠船》,清代學者袁枚作品《隨園詩話》中亮過相,都敘述他是個美男子,留有讓婢女以金盤捧髮精梳癖好的軼聞典故,這嗜好恰恰迎合一位貌美愛秀髮的男人作〈詠貧女〉,寫下詩句「閒把荊簪益自傷」的邏輯基礎,又《唐才子傳》讓他登場的劈頭一句就是「累舉進士不第」,順此可解何以詩作有「終日求媒即道狂」這樣抓狂式爆走「干謁」的感慨。不過,這還是推理,因為在《鑑誡錄》、《珍珠船》、《隨園詩話》的敘述裡,是完全不見李山甫〈詠貧女〉涉及「貧士」的蛛絲馬跡。所以《鑑誡錄》「秦侍郎繼之,意轉殊絕。」只能作猜測。

柳暗花明見真章

倒是,看看與秦韜玉同處一個時代的黃巢,落第後毫無顧忌地赤裸寫下「賦菊」詩,再想想一個已經被史料判定為品行有瑕疵的「假」膏粱子弟,需隔著一層貧女來偷偷暗喻自己是個懷才不遇的傷心貧士嗎?從既有史料確知,秦韜玉一生遭遇,比起其他聞名詩人算是平順跟幸運,既有聖上免試便特賜進士及第的榮寵,一路走來得貴人之助更是多數人所望塵莫及,正因他成長際遇貼著上流顯貴,以滿身浮華行頭矯揉「託貧女以自況」,寫下自傷詩作豈不教人費解!即便科考失利,難道他筆下的〈貧女〉就不能單純反映社會現實嗎?

且不管至今他尚留存多少作品,僅論《全唐詩》第六百七十卷所輯錄的三十六首完整詩作及一首殘詩,寫人、述物、敘事、說景,涉獵多元,境界渾然,詩文巧雅,謐謐流瀉著眼見、耳聽、身觸所思所感,直白抒情中多有悲憫之心。筆下〈長安書懷〉、〈讀五侯傳〉,可感受秦韜玉心是憤懣時勢,身卻愛莫能助。他反映上流〈豪家〉、〈詠手〉的闊綽和嬌貴,沒少掉兼顧底層〈貧女〉、〈織錦婦〉的哀苦與淒涼。會在〈寄李處士〉中出現心境轉折,不必問,他找到豁達人生的答案在〈問古〉。

〈問古〉

大底榮枯各自行,兼疑陰騭也難明。

無門雪向頭中出,得路雲從腳下生。

深作四溟何浩渺,高為五嶽太崢嶸。

都來總向人間看,直到皇天可是平。

運勢能否窮通,都由自己造業而來,全然不信積德這檔事等同質問神靈根本不存在。扭轉窘迫處境的奇蹟要靠沉著應對的智慧,當權得勢欲求無爭的當下,又有賴斂心的定力。憑藉認真奮起就想占得天下一席之地談何容易,追求高山般尊崇的地位,最好擁有出眾人品做為匹配。凡事所發生的,無不隨順世間萬物規律法則,無偏無倚循尚天道的軌跡公正運行。

〈問古〉明顯是一首經過自我歷練後反躬自省的詩作,是屬於秦韜玉個人完滿心境的獨白。首聯談積福德是成就好運的基礎。額聯講有好運自然有智慧和定力去克服萬難。頸聯說努力得不到相對回報,那是缺少福德作基底,想出人頭地獲取社會崇高地位,品行操守很重要。尾聯備言天道運行,必是朝著無偏無倚的公正方向前進。

「大底榮枯各自行,兼疑陰騭也難明。」運勢能否窮通,都由自己造業而來,全然不信積德這檔事等同質問神靈根本不存在。「大底」為大概、大抵之意。「榮枯」喻世事的窮通及興衰。「各自行」指各人為自己所做的後果負責。「兼疑」係完全不相信。此處「兼」為副詞,作盡、完全解釋。「陰騭」即陰德。指不讓他人知道,惟有自己知道的功德事。「難明」非難以明白,是詰問神靈的意思。「明」指神明。

「無門雪向頭中出,得路雲從腳下生。」扭轉窘迫處境的奇蹟要靠沉著應對的智慧,當權得勢欲求無爭的當下,又有賴斂心的定力。「無門雪」指能夠扭轉劣勢的奇蹟。「無門」係形容處境窘迫而無處容身。「雪」本為自然現象中,水遇冷而凝結成的白色晶體,這裡寓意奇蹟。劉義慶《世說新語.文學》「于時始雪,五處俱賀。」冬雪初降,瑞雪兆豐年,象徵奇蹟、豐收之意。「頭中出」係心生辦法,比喻智慧。「得路」為當道,當權,指仕途得志。「雲」借喻歸隱或修行,表示淡泊無爭,具有無意功名利祿的隱逸精神。「腳下生」指節制的能耐,斂心的定力。

「深作四溟何浩渺,高為五嶽太崢嶸。」憑藉認真奮起就想占得天下一席之地談何容易,追求高山般尊崇的地位,最好擁有出眾人品做為匹配。「深作」是奮發圖強的意思,「深」係非常,「作」為振起。「四冥」泛指天下、四海。「浩渺」形容廣大遼闊,此處引申為難著邊際的意思。「高為五嶽」喻求取高山般崇敬的位置。「高」係尊崇、敬重。「太崢嶸」指要有超越眾人的水準。「太」作極或最。「崢嶸」本指山勢高峻突出,這裡作出眾解釋。

「五嶽」一詞始現《周禮•春官宗伯》,在《禮記•王制》記「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嶽視三公。(擬人)」到了漢朝,人民深信五嶽通天地、興風雨,主萬物生長。《漢書•郊祀志》載漢宣帝神爵元年「自是五嶽、四瀆皆有常禮。(擬神)」始有廟祀制度。東漢張道陵創立道教後,五嶽被奉為仙人居住的洞天福地。東晉葛洪則在《枕中書》中進一步將五色與五帝相配,稱青帝太昊治岱宗山,赤帝祝融治衡霍山,白帝金天治華陰山,黑帝顓頊治太恆山,黃帝軒轅治嵩高山。明代楊慎編撰《丹鉛總錄•地理》引《道經》又稱五嶽為東嶽廣乘山、西嶽麗農山、南嶽長離山、北嶽廣野山、中嶽崑崙山。這五座山自古即被擬人化尊為地位崇高的神祇。

「都來總向人間看,直到皇天可是平。」凡事所發生的,無不隨順世間萬物規律法則,無偏無倚循尚天道的軌跡公正運行。「都來」指所有事情的發生。「來」意謂事到臨頭、發生。「總向人間看」即全部朝著世間萬物作觀察判斷。「直到」係一直延續到某個時刻。「皇天」本處就指天道。「可是平」形容剛剛好無偏無倚的,句中「可是」一詞,非疑問,更非轉折語,而作肯定的恰好、正好是。

懷抱弱勢歸關注

就秦韜玉作品生命邏輯而言,雖難於拍板完詩前後的時間,但〈問古〉出手,象徵繁華落盡反璞歸真,這首詩作,無疑是他迄今留給世人看得到,最好、最有誠意的作品。而〈貧女〉點出社會病徵,在夾敘夾議的五十六個字中,是一分對弱勢關懷的發聲,抑是一種憐憫的大愛。根本無須理會史料給出秦韜玉什麼樣的歷史評價,在他作品產出已沉入混亂無序之下,應該回歸純粹欣賞、細細咀嚼的角度。從〈問古〉回眸〈貧女〉,何必執拗於「託貧女以自況」那分過度臆測,而扭曲了付諸弱勢女子心事的關注,且讓詩說話,「跳針」便是多餘,這裡只見發乎情的現實反思而已。

詩人簡介

秦韜玉,字中明,晚唐京兆人,生卒年不詳。出生尚武世家,父為左神策軍軍官,叔父為懿宗朝同平章事(宰相)于琮、嬸嬸為宣宗女廣德公主。叔嬸殉國後,諂附宦官田令孜,被諷為芳林十哲之一。黃巢起義,僖宗避難入蜀,從駕,甚得歡心。中和二年,僖宗直接欽點編入春榜,特敕賜進士及第,田令孜引擢為工部侍郎兼神策判官。詩人年少起即擅於詞藻、工於歌吟,其詩涉獵多元巧雅,語言清麗渾然,每作詩歌時人必傳誦,號為絕唱。著有《投知小錄》三卷,編入《全唐詩》一卷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