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庭筠與魚玄機的忘年之交為何?雖無正史記載,但由兩人留下的詩詞作品,可以確認彼此相熟的事實。魚玄機最早事略,記錄在與她生活同一時空的文人皇甫枚編著的《三水小牘》裡,唐末五代詞人孫光憲,則在《北夢瑣言》中略作添補,到了元代文史家辛文房撰寫《唐才子傳》,才見到較具戲劇性的故事。在史料中,涉及魚玄機的文字不少,但終不脫《三水小牘》與《北夢瑣言》範疇,對於溫庭筠與魚玄機間的情誼卻絲毫不見著墨,直到一九一五年,日本文豪森鷗外發表短篇小說《魚玄機》,森鷗外推敲兩人互動,直接賦予比朋友親,不及愛情的關係。
【秋決】
第一幕 魚玄機
獄卒端了盤豐盛菜餚和一盅酒,臉色凝重地帶著幾許悲憫口吻,輕聲向她說道,魚仙姑,多少吃點飯菜吧,這盅酒有助妳一路好走,也願妳來世重新投胎個好人家。魚玄機默視無語,望著放下菜盤低身跨出牢門的獄卒身影,眼眶不自主地模糊起來。
自己生為女兒身,在容貌、身材天生姣麗下還具備一顆聰慧好學的心,這顆心,富足了學養,牽引出與其他女孩不同的際遇。
初遇溫夫子那年,年芳十一,才思敏捷的應對進退讓夫子另眼相待,蒙夫子垂愛收為入室弟子,此後日日跟隨夫子學藝作詩。因自幼與母相依為命,夫子走進生命裡的呵護備至,逐漸蛻變為心之所繫的最愛之人。
夫子非草木,為人也懂風流,對自己卻從未逾越禮教約束。韶光飛逝間,夫子因攪鬧科場事件遭流放隨縣尉,又轉調山南東道節度使徐商幕僚,任觀察研究史事的巡官。期間自己藉著書信、詩作與夫子相和來排遣寂寞芳心。好不容易盼到夫子解職歸來,夫子竟向外撮合,將我終身託付新科狀元李億。我心苦澀的那個窮冬之夜,鼓起勇氣,一股腦兒向夫子訴願,傾吐怨憾。
「疏散未閒終遂願,盛衰空見本來心。幽棲莫定梧桐處,暮雀啾啾空繞林。(〈冬夜寄溫飛卿〉魚玄機)」世間的忙與閒,總在交錯裡流逝,而我內心所期盼的幸福終究沒有靠向自己。不論曾經夢想作隻鳳凰也好,還是自怨是隻麻雀也罷,到頭一樣落得無所棲息的結果。夫子呀,你豈會不知李億到底是個有婦之夫啊。我想認命,奈何李億狠心負我,更難意料,我避觀修道僅求好好做自己,居然也是一種錯誤。
我既入修道門,千不該,萬不該,難脫情欲深陷貪嗔癡。綠翹丫頭只是說中了我的痛處,才會失手將她鞭笞致死。過去,我久久糾結「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贈鄰女〉魚玄機)」的憂鬱,周旋怨恨得無法自拔,當下,我反倒有種「明月照幽隙,清風開短襟(〈獄中作〉魚玄機)」的輕鬆開朗。夫子!這是我傳遞給你的最後一聲思念,永別了,夫子!下一刻,我將解脫。
【遙憶】
第二幕 溫庭筠
妳深知我了解妳的心思,求助於我,其實也在怨我把妳推向另一個痛苦深淵。若不是我,妳不會落到夜夜旁聽隔鄰笙歌,而心頭惦記的他,卻遠在天邊音訊全無,才讓妳獨守空閨的牽腸落寞,化為怨念寄託於瑤琴之上。妳傾訴給我的詩句「月中鄰樂響,樓上遠山明。珍簟涼風著,瑤琴寄恨生。(〈寄飛卿〉魚玄機)」我怎不明白妳所受的相思之苦呢!只是,我的無能化解,竟不知會送妳走上悲劇的結局。
【詞作新譯】
〈夢江南〉 其一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裏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種種遺憾,讓我悔恨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此刻,長眠墳丘的妳,已然感受不到我痛徹心扉的哀傷,可知,妳應和我那些情如潮水、愛似厲風的詩作,始終在我空寂冷落的心靈深處依稀徘徊著,腦中只稍浮起妳無拘無束的贈別詩句,思念就會不自主地湧現出來。
妳的恨與無助,我全然了解,無奈事已至此,再多懊悔,都已太遲。
「千萬」形容數目極多。首句尾、二句頭連用「恨」字,為修辭上的頂真手法,在此當名詞解釋,指遺憾、悔恨的事。「極」是動詞,即窮盡、達到最高點。「天涯」為天的邊際,指遙遠的地方。
「山月」一般多以具象實景的山間月亮作通解,但「山」在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渭水》中載明,可作為「塚」的廣義解釋,而「月」自古也有象徵「圓」的譬喻,如《新唐書•李光弼傳》載「築月城以守」,「月城」形容的就是構築圓形格局的城池堡壘。依溫庭筠詞作慣常應用的比擬、雙關等修辭技巧推敲,此處「山月」所指,應是迄今可見的圓形墳丘。「山月」二字,表象似借景抒情,潛意則是透析及區辨詞作為第一人稱或假託女性視角的關鍵詞組。
「水風」為「渢」,係擬聲詞作水聲與風聲,指擲地有聲的文辭作品。又「水」為溼,「風」為動,同時意喻止不住的淚水。「空落」泛指內心空虛之處。「花」是形容詞,作隱隱約約,模糊不清解釋。「水風空落眼前花」一句,實闡述因其作品填補空虛心靈,讓感動的淚水模糊了視線。「搖曳」為無拘無束、優遊自在的樣子。「碧雲」非空中浮雲,多用以表達贈別之情。「斜」原指非水平或垂直方向移動的動作,在此引申作浮現。
【倚望】
自妳離世以後,我重新體悟了妳說「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江陵愁望有寄〉魚玄機)」的絕望情傷。妳眼見楓葉層層翻紅,江上棧橋在光影交織裡已不知幾度夕陽,但等待的歸船終究遲遲不來。妳思念情郎的那團胸中烈焰猶如澎湃的長江之水,從一以終不分晝夜且綿延不絕。
〈夢江南〉 其二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晨起,梳理散髮洗把臉後,便獨自一人待在這江邊高樓裡不時流連悵望。我細數著江面棧橋上來來往往停泊下船的過客,已然不見妳的芳蹤,陷沒惋傷中不覺黃昏已至,西斜陽光含情無語地遍灑貌似與我共入憂思的緩緩江流。水一定難料會遇拆流分離的蘋草沙洲,如遭受撕心裂肺般的我被迫與妳天人永隔。
「梳洗」一般指晨起後梳髮洗臉的習慣。「獨倚望江樓」一句,坊間多把「望江樓」作名詞直譯,寫一個人身靠房樓一整天來表達茶飯不思的愁緒,乍看頗符揪心情境,但品味文意,便少了溫庭筠信手拈來的修辭配方。因此,該句當為一、二、二句式,「倚望」宜指徙倚悵望,即情緒落寞而不停地徘徊想望。「江樓」是矗立在江邊的樓房。
「過盡千帆」以船舶往來頻繁喻無數下船旅客。「斜暉」即傍晚時分的落日餘暉。「脈脈」指含著情愫相視不語。「悠悠」此處帶有款款憂思緩緩綿長的意味,是為下一句腸斷預留的伏筆。「腸斷」用肚腸寸斷直喻分離後的傷痛欲絕。「白蘋」為葉片浮於水面的一種水草,會在夏秋季節綻放白色花朵。「白蘋洲」係長滿蘋草的沙洲,也是古人水路送別地點的通稱。
【千年追問】
溫庭筠與魚玄機的忘年之交為何?雖查無正史記載,但由兩人留下的詩詞作品,可以確認彼此相熟的事實。
可惜,依古人偏好以「德」論人的標準,溫庭筠一生際遇多在浪蕩反骨中度過,是茫茫人海中屬於為數不少的平凡人行徑,若非詞作別開生面,首創「花間詞派」園地,或許被載入正史,或被後世端上檯面作為調研對象的機率便大大降低,溫庭筠不被當時主流所重視,從他被忽略的生卒年即可明辨,至於對他的事跡考證,期待新史料發現。
花間鼻祖所受待遇如此,更遑論一名死囚,魚玄機同樣地,如果不是詩作寫得細膩悱惻,纏綿動人,恐怕連名字被流傳下來的機會都極其渺茫。於今可資查閱的魚玄機史料,除作品外,最早關於她的事略,記敘在與她曾經生活於同一個時空下的文人皇甫枚編著的《三水小牘》野史集裡,然而,這篇事略僅僅著重她犯下殺人事件的動機與過程。
約莫魚玄機伏法三十年後才出生的詞人孫光憲,則進一步在著作《北夢瑣言》裡,為魚玄機簡介添補一句「為李憶補闕執箕帚後愛衰」,增加了她被李憶納為小老婆後拋棄的遭遇想像。到元代西域文史作家辛文房完成《唐才子傳》,更用戲劇式張力擴充「為李億補闕侍寵。夫人妒,不能容,億遣隸咸宜觀披戴。」情節,這一段厄難,描述魚玄機備受李億寵愛,卻遭李億元配忌妒,不得已暫避道觀等待奇蹟。
介於唐、元兩代間的宋代,涉及或略記魚玄機的文字不少,無論《太平廣記》、《唐詩紀事》、《全唐詩話》、《續談助》、《南部新書》、《直齋書錄解題》或《唐女郎魚玄機詩》等,但終不脫《三水小牘》與《北夢瑣言》論述範疇,對於溫、魚間的情誼絲毫不見著墨,直到一九一五年,日本文豪森鷗外於《中央公論》公開發表短篇小說《魚玄機》,森鷗外推敲溫、魚互動,直接賦予兩人比朋友親,不及愛情的關係。
正因兩人生平缺乏完整有力且可信的史料支撐,在互動時間序列證據上也是一片朦朧,但兩人作品間的連結,的確充滿緊密難解的男女情愫糾葛,這些蛛絲馬跡,或許無關年齡卻滯礙於師生倫理,只須從兩人作品時空軸線裡穿梭琢磨,留下的想像力度,還真是無遠弗屆。
【研究附記】
溫庭筠二闋〈夢江南〉並未明指主角性別,自然也能作為他抑鬱下自我心情的抒發。
【詞人簡介】
溫庭筠,本名岐,字飛卿,晚唐太原祁人。文思豔麗,精通音律,工於小賦,喜押官韻作賦,每每八叉手而八韻成,時號「溫八叉」。又其貌不揚,有「溫鍾馗」之稱。個性恃才不羈,經常出語諷刺權貴,故屢舉進士不第而放浪形骸,終日沉迷聲色狎妓豪飲,其詩辭藻豔麗,多寫閨情,是第一個專力「倚聲填詞」的詩人;其詞著重文采和聲情,被譽為「花間詞派」鼻祖。詩與李商隱齊名,並稱「溫李」;詞與韋莊齊名,並稱「溫韋」。現存詞七十餘首,六十六首蒐錄於《花間集》外,後人輯有《溫飛卿集》與《金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