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子昂集》誕生日起,這首「幽州臺詩」始終都在,顯然不是盧藏用著手整編作品集時的疏漏之作,更不像被刻意移植專美傳記的編輯手法,看得到的證據是,八百年後楊澄重新校刻《陳伯玉文集》,詩歌依然清晰保留在〈陳氏別傳〉的敘事裡,詩作若為陳子昂作品,值得深究的是,在別傳與文集流傳數百年間,怎不見任何史料或唐詩集子將這首詩正名納入陳子昂名下,尚須等到《丹鉛總錄》出版後,才得見「部分」後世學者收歸為陳子昂作品。

雲水之緣

收到尚在守喪的八拜摯友遭受誣陷抄家,憂憤冤死獄中的訊息,盧藏用內心疼痛得無法平復。

憶起摯友多年前妙使機智,出手百萬重金買琴、砸琴,一夕爆紅迎來人生仕途的場景;想到他聚會場合慷慨陳詞,嚴厲批評六朝詩體盡是「採麗競繁」、「興寄都絕」的靡靡之風,疾呼揮灑詩詞篇章當跨越宮廷,兼採柔美剛勁,主張文章書寫要有建安風骨,不作純描述,要寓情於景,須烘托情感臻至情景交融。論詩歌創作宜復古,倡議頌風雅、比興賦,多效仿詩經裡詩歌創制技法。

每每面對摯友這些真才華,自己雖受時人敬稱「多能之士」,但自我那一點本事,完全相形見絀。

不過,摯友即便有自薦的行銷頭腦,也有順勢投入上表「挺后稱帝」更改國號行列的智慧,似乎依然無法確保官運亨通,正因為他那有稜有角剛直的個性難貼層峰之心,遠遠悖離聖神皇帝武曌藉「殺伐立威」的治國理念,奈何,第一次惹來的牢獄之災未曾動搖他的心性,就算特赦後請命奔赴沙場,這分難移的本位價值觀,非但讓他職位愈做愈小,還種下如今丟失性命的悲劇禍根。

摯友慘遭橫禍,家小何去何從?身為莫逆的盧藏用慈心,決定義無反顧撫育摯友的未成年遺孤,讓他們接受良好教育,免受餐風露宿流落街頭之苦。

這一夜,盧藏用慟絕得輾轉難眠,再燃燭火,反覆誦讀摯友生前分享的詩作,一首首摒棄華美辭藻,既抨擊時弊又抒發情懷的〈感遇〉詩,都是摯友嘔心實踐詩歌革新的上乘之作,尤其,營州之亂,登薊北樓後所作,託付信使專程遞贈而來的〈薊丘覽古〉組詩,讀來更教人感慨萬千。

那年,萬歲通天元年(公元696年),營州天災,都督趙文翽高壓凌虐百姓,迫使契丹大賀氏部落聯盟起兵反周,周朝大軍在黃獐谷一戰,近乎全軍覆滅,聖神皇帝再命建安王武攸宜率兵征討,時任右拾遺參謀軍事的摯友,因多次積極進言未被採納,激怒建安王遭降職爲軍曹(低階士官),摯友憂憤苦悶下走訪薊丘,在薊北樓上思古嘆今,因感懷古代明君唯賢是用,心底勾起無限傷悲,當下賦詩數首,抒發自己生不逢時的情緒。

薊北樓是戰國燕昭王勵精圖治,作為廣招賢士,用以封賞人才所建的高臺,樓成,燕王先拜郭隗為師,後武將樂毅、謀士鄒衍等聞風紛紛來奔,遂使燕國強盛起來。唸著〈薊丘覽古〉組詩,冥想摯友足跡,他先北登薊丘,尋覽軒轅台遺跡,再南登碣石宮,遙望薊北樓。他遺憾無緣輔佐曾經活躍在這片土地上的明君,對於未來明主何時再現,嘆息通曉陰陽學說的鄒衍,倘若再世也無從推算。在薊北樓上,他感念著太史公牢牢寫下「刺秦」前後,燕國遊俠田光薦荊軻後自刎,太子丹誅秦王功敗垂成,這段令人可歌可泣、愴然動容的史事。

他想著天地浩瀚無疆無邊,人生卻有永無止盡的心苦。過去種種無緣參與,未來將發生的事,更無從預知。盧藏用完全可以體會摯友那分有志難伸的苦楚。這就像極了屈原在寫就〈遠遊〉篇裡,明確傳達出「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餘弗及兮,來者吾不聞。」的悵惘心緒。這種「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悠悠,獨愴然涕下」的心境,就是自古以來,無數單純抱著熱血報國志士的無奈寫照。

知摯友莫若盧藏用,論摯友才華,「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是「道喪五百歲而得」的奇才,盧藏用忽然動起為他立傳編纂文集的念頭,書冊題名《陳子昂集》。

詩作新譯

登幽州臺歌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愴然而涕下。

過去,善任應龍打敗蚩尤,開啟華夏篇章的軒轅時代;懂得廣納人才,讓天下群賢聚集燕國的昭王時期,我皆無緣躬逢目擊,此刻,我所殷切企盼的明君聖主何時會出現?想必盡言天事,深諳陰陽五行學說的鄒衍再世也無法屈指算計出來吧。

曾為大燕奠定霸業的樂毅,哪知道惠王繼位,搏命拼得的江山會頃刻斷送,忠君義友的田光,不辱使命後拔劍自刎的布局,又豈料太子丹復仇心切,終使「刺秦」計畫功虧一簣。明主與昏君的差別猶如天與地,相差甚遠啊!懷古傷今,悲從中來,不禁潸然落淚。

水落石出?

這首古體詩(類屬樂府),盧藏用未曾收入《陳子昂集》卷一〈詩賦〉或卷二〈雜詩〉中,反倒以故事陳述方式,記敘在卷十末附錄的〈陳氏別傳〉裡,所載點滴,側寫陳子昂從武攸宜征伐「營州之亂」篇幅,逾全文五分之二強,藉偏重進諫內容,強化陳子昂堅毅性格,尤對貶降軍曹後登薊北樓心情描繪更加寫實,盧藏用文中這麼寫著:「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乃泫然涕而歌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攸攸,獨愴然而涕下。』時人莫不知也。」最後六個字「時人莫不知也」全然映襯出詩句所隱含的「時不我與」張力,筆法近似太史公作列傳,極其生動。

以目前發現最早,現存英國國家圖書館的「敦煌文獻」《陳子昂集》殘卷,或可能保存著盧藏用編輯原貌,由明朝成化進士楊澄於弘治四年更名校刻的《陳伯玉文集》,這首只見於〈陳氏別傳〉陳子昂涕泣而歌的詩作皆無「詩題」,今人所熟悉的〈幽州臺詩 • 登幽州臺歌〉詩名,史料始見明正德狀元楊慎削籍遣戍雲南期間,考辨羣書異同後,彙編入《丹鉛總錄》卷二十一內。

從《陳子昂集》誕生日起,這首「幽州臺詩」始終都在,顯然不是盧藏用著手整編作品集時的疏漏之作,更不像被刻意移植專美傳記的編輯手法,看得到的證據是,八百年後楊澄重新校刻《陳伯玉文集》,詩歌依然清晰保留在〈陳氏別傳〉的敘事裡,詩作若為陳子昂作品,值得深究的是,在別傳與文集流傳數百年間,怎不見任何史料或唐詩集子將這首詩正名納入陳子昂名下,尚須等到《丹鉛總錄》出版後,才得見「部分」後世學者收歸為陳子昂作品,這也無怪有如上海復旦大學陳尚君教授拋出的另類觀點,合理懷疑詩作是盧藏用感同陳子昂心境後所產出的作品。

詩人簡介

陳子昂,字伯玉,初唐梓州射洪人,唐詩革新與古文運動先驅者。出生富裕之家,年少好游俠,喜跑馬佃獵,稍長發憤讀書,睿宗文明元年進士及第。因一紙奏疏〈大周受命頌〉得武則天讚賞,封麟台正字,後遷右拾遺。性格不畏強權,敢揭時弊。萬歲通天元年,從武攸宜伐契丹,主撰軍事文件,感嘆抱負不能實現,聖曆初辭官返鄉,遭誣陷入獄憂憤而死,時年四十二,遺二幼子。其詩作激昂高俊,反對形式主義詩風,標舉漢魏風骨。散文師古法、摒浮豔、棄駢文,具清峻風格。因曾任右拾遺,後世稱陳拾遺。今有《陳伯玉集》傳世。

盧藏用,字子潛,初唐幽州范陽人,為大唐「仙宗十友」之一。出生名門,好琴棋,工篆隸,善蓍龜九宮術,時人稱「多能之士」,於進士候補賦閒期間,隱少室、終南二山修練,武曌長安時期,征授左拾遺,勤上書獻言,頗有建樹,稱得「能臣」。中宗神龍年間,歷兵、吏、工、戶、黃門五侍郎,升尚書右丞兼修文館學士。道友司馬承禎則鄙斥走「終南捷徑」,後人遂謔稱「隨駕隱士」。先天之變,因歸附太平公主而遭流放嶺南。開元初,復官未任而卒。年少時與陳子昂私交甚篤,子昂早逝,撫其二子善舉為人讚揚。著有文集三十卷,《全唐詩》錄存其詩八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