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底,我因自己的手太長、國防部和情治單位太夭壽, 導致我莫名其妙成了另類加害者, 牽連一起在台東卑南太平新訓中心160名同梯的大專兵,很巧的「 被抽」到馬祖防衛司令部。 更慘的是更有28位戰友陪我到外島中的離島……莒光, 挨過一年九個月悲慘的役期。
軍中鬼故事特別多,外島更多,外島的離島當然又更多。 尤其是一線的海防據點,不是哪個哨所全部被殺了割耳朶, 就是老兵欺負新兵,新兵抓狂開槍掃射幹掉幾個老兵。 鬼就在阿兵哥層層的吹牛累積下越來越多,故事也越來越驚悚恐怖。 而外島的鬼又分陸鬼和水鬼兩種,故事大不相同,反正就是鬼話連篇, 鬼鬼相連到天邊。
我在一線步兵連無緣碰到陸鬼,可能這個時候島民生活變好了, 生意好到賺到滿坑滿谷,沒空殺阿兵哥去領賞( 老兵都會騙新兵說:有些老百姓是陸鬼,會來摸哨殺人割耳朵去領賞。但是我們從來不曾聽過何時抓過一隻,實在是一派胡言,有損軍民關係)。 至於水鬼也是可遠觀不可褻玩焉,大家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對岸水鬼每年初夏、初冬兩次結訓時, 我們就把快過期的營養口糧拆掉馬口鐵盒,一包包全部往海岸邊丟, 希望他們拿了戰利品就趕快回去交差,不要爬上岸來閒晃鬼混。 萬一大家不小心碰上了,不得不動手駁火拼輸贏, 誰輸誰贏都很麻煩。死了人,後續你再摸過來、我也殺回去, 總不會是個善了的結局。
後來,我去了一個月的新兵隊, 沒多久又被弄去關了一個月的輔訓隊。再來, 又被設局在軍事看守所坐了兩個月的死牢。放出來不能回原單位, 衹好把我丟到島上最硬的單位……陸高686連。 隨後又怕我跟外界有連繫,直接派到四週都是雷區的180高地。 這座山頭位於西莒島的中央偏北,東北季風吹好吹滿, 吹到讓人想駡三字經。山頭頂端有一巨石堆, 軍方在此設置了主要觀測所, 而我就守觀測所上方的陸高連七組槍陣地, 一直到1991年七月底退伍。
最近聚餐時聽軍友說……西莒有狐仙。 這次狐仙不是從夜半的聊齋走出來,也不是古典香艷、 以身相許報恩的那種。而是調皮搗蛋、扯人後腿、 騷擾糾纏的破壞王。他說是在地人告訴他的, 在地人是聽更早的老歲人傳下來的,老歲人則是聽古早的祖先說的, 它們就住在我駐地那堆大石頭的洞縫中。 但是我在此地待了14個月,衹有酷暑、寒冬、狂風和兵變, 也沒看過狐仙幻化成美女前來報恩或寒夜依偎什麼的。 不過連我們養的超強戰鬥狗,都不曾想過要進入石陣蹓躂, 或許大仙們真的法力無邊,可以鎮懾凡眾而免受喧囂叼擾。
故事是這樣的,軍友說某天清晨他上民家菜市場去採買, 散市後和賣雞的雞公聊天打屁,雞公不知哪根筋去拐到, 信誓旦旦跟他說……乳頭山那裏真的有狐仙。雞公是誰? 西坵村雞嫂的老公。他當採買時都跟雞公買雞肉, 問雞公為什麼確定有狐仙?雞公只用確定的表情和語氣說:「 真的有,島上的本地人都知道,只是大家都不敢講,怕惹上麻煩。」
雞公說以前很多人都見過,狐仙會幻化成漂亮的女孩子。 我還笑說是不是倩女幽魂之類的電影看太多,什麼時代了還有狐仙? 他見我不信就不再多說了。同行的採買也說雞公想太多了, 那邊很早以前本來是墓葬地,怕阿兵哥們胡思亂想, 當地人故意美化而已。他說早期隨地亂葬, 墓地應該是建204觀測所之前的事情了, 沒有80歲以上應該就沒印象,那些文獻資料國防部應該有保存。 約在民國七十年左右,國防部有整合過外島地區的戰略地點, 有些地方建設都有其特殊的含義。
後來我回西莒時和當地一些好友提起這個傳聞,席間竟然有人接話: 「狐仙……我有聽我老媽説過,西莒是真的有這個東西。 以前先父在西莒任職時,牠們常常到伙房搗亂, 先父以前在司令部開會時非常兇悍,下屬犯錯常大發雷霆。 有天老母親聽山坡下村莊的百姓在傳,有些小狐仙經過司令部, 看到司令發脾氣拍桌子説要槍斃人,牠們嚇得半死, 趕快從山坡下躲回山頂上的巢穴, 從此就不太敢再來司令部的㕑房和庫房偷東西了。 我聽我老媽説牠們有時會幻化成人形下山找吃的,因為民國39~ 42年馬祖生活困苦,也只有指揮部(現在的山海一家)有屯糧。 沒有五穀可吃,只能到其它地方找些老鼠小蛇蚱蜢青蛙什麼的,阿兵哥苦, 狐仙們也跟著吃苦。」
至於狐仙怎麼會流落到這個小荒島?在地人表示, 聽說是以前兵荒馬亂打仗時,藉由幻化成人形跟著部隊躲到西犬。 到底是清末天下大亂?還是中日大戰和平救國軍時代? 亦或中華民國敗走後的1950年代初期就不得而知了。 蔣介石敗走台灣後,馬祖列島由非正規部隊的反共救國軍( 東海部隊)進駐,各個重要制高點和澳口皆由軍隊控制。 百姓原來或有香火三牲獻祭狐仙們, 後來這座巨石陣區域被軍隊列為紅線區。 至少2013年秋204觀測所撤哨解編前, 超過一甲子的時間無人獻饗,狐仙家族更是餓到眼冒金星。 碰上饑餓如七月半孤魂、什麼都敢抓來吃的阿兵哥們, 躲都來不及了,哪敢出來獵食?萬一不幸被阿兵哥逮著, 性命絕對不保。法力無邊的狐仙只有變成野味一途, 五臟廟就是牠們最後被祭祀的地方。如今乳頭山上五節芒和蘆葦、 雜木長的比人還高,擋住了兵丁們追溯尋訪的思念, 不知道狐仙們日子有沒好過一點?
或許狐仙還在,也或許多了魂斷外島孤懸處的未歸人作陪。 當年那些沒有引魂回鄉的戰士們,有了狐仙鄰居, 如今或許成了一家人。異鄉、故鄉兩相忘, 偶爾有老兵費盡千辛萬苦、劈荊斬蕀來訪,也是有心。 想想自己下次返島回防造訪時,或許該準備一些香燭紙錢, 拜拜狐仙,順便奠祭一下數十年回不了家的那些海外未歸人。
近日和「道法」深厚的軍友提起狐仙的故事,他面露微笑、 神神秘秘的說,去年他回防西莒參訪時, 沿著好漢坡緩步走上204觀測所附近,就在以前的輔訓隊轉角口, 忽然感應到有靈界的朋友出現,告訴他:道兄,我們在此百多年, 修行不易。以前迫於軍管戰地政務,阿兵哥粗魯無文本是無奈。 終於近年兵丁日漸減少,難得清靜可以修真, 還是企盼道兄謹守口瓶,勿要再惹凡人探險騷擾。軍友還說, 有位在山頂自戕的阿兵哥沒來引魂,已經和狐仙三公主共結連理, 叫做阿添仔,是防砲的。哇!這個兵變的故事原來沒有結束, 如果我沒記錯,阿添仔在我退伍後才到陸高686連,一樣守七組。 後來686面臨解編不再補兵,勤務繁重又遭逢兵變, 在憂鬱症纏身下,他用五七步槍頂住下顎,一顆子彈結束這段糾葛,只是不知台灣那個女子有否哭泣?如果軍友所言屬實,他雖然沒有退伍返台,不過能在此成家修練, 我們也衷心祝福他和狐仙三公主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軍友更提到,還有一群狗靈也納入這個大家庭修練。 我想起1990年前後在這座山頭奔跑玩耍的噗噗、珊珊、 兩兩和她的女兒小不點、葫蘆。如今和狐仙、軍魂們左鄰右舍、 和樂融融,雖然我們彼此六道難通, 還是祝福牠們在另類空間裡快樂生活。
順便一提,馬祖北竿水部尚書公府裡面,有位陪祀的神明叫三仙姑, 其源自福州台江區的鎮海樓,是福州地區知名的狐仙神祗。 這也是少數有正式稱謂冠名的狐仙,不像一般大都稱狐大仙而已, 甚少正式抬頭。
詩人、記者。1965年生,世新編採、中華科大建築所碩士。曾獲世新文學獎新詩、散文、報導文學獎、鹽分地帶、全國學生新詩獎。民進週刋主編,出版第一本獨派詩集「台灣國」,被以懲治叛亂條例移送。服役時被依戰時軍律唯一死刑收押,為最後一位台獨死刑犯。曾任民進黨文宣部代副主任、立院主任八年。現職都市更新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