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談一下翻譯日本現代小說時經常遇到的困擾。對於小說中描述的風景,我還有點自信,也就是說,儘可能將文字指涉的事物具體生動呈現出來。當然,最理想的狀況是,要譯得像電影專業攝影師那樣,必須有躍然紙上的畫面,有切身的臨場感,否則就等於宣告譯者的失敗。基於譯者的尊嚴,我總是恪守這個定律,雖然直到現在,我與這崇高的境界差距甚遠。

直白地說,當日本作家描述他的人物置身或者進入日式家屋中之際,對於房宅內空間的形容或專有名詞,就成了我艱難的挑戰。首先,我並沒有建築方面的專業背景,很難譯出貼切的詞語來。例如,「土間」一詞,一般譯為泥地房間,但是我覺得不夠到位,卻只能莫可奈何。其次,我不曾在日式家屋生活過,不懂得其整體構造隔局,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作為只能照搬原詞(和製漢語)了。為了解決這些困惑,我每次到日本鄉村景點旅遊,若發現保存良好的日式古宅,必定入內察看一番,順便用手機拍攝存檔,給自己參照思考妥適的譯詞。回到「土間」對譯的問題。有一次,我忽然靈光閃現,苦思有了希望,我何不必索性轉移視點翻譯,將它譯為「廚灶間」,豈不貼近這個具有生活功能的空間呢?而且,無論在真實的情況,在連續劇還原的村落場景,都可發現「土間」裡擺放著柴薪和簡易農具。我想,僅止這些生活用具,也許可以支持我的譯詞吧。

再舉一例。我在文化大學中日筆譯班授課,為了因應課程需要編製教材,有時我會特意選編這類的教材。在講解過程中,我總要強調認識日式家屋結構的重要性,尤其對日文譯者更是如此。有一次,我半開玩笑向學員們說:如果你剛好翻譯了一部兇殺性質的推理小說,那名聞訊趕來的刑警一到命案現場,光從死者的陳屍地點,約略可判斷出凶手的犯案動機,甚至與死者之間的關係。譬如,死者陳屍在簷廊旁的「障子」(紙糊拉門),抑或在「襖 」(用於隔間不透明的拉門)遇害的,它將會因說詞(譯詞)指涉的出入,而影響辦案的進度。當然,多半的讀者關注的誰才是凶手,而忽略陳屍地點,除非有比檢察官認真的中文讀者,認為其中有異,進而找來原文詳加比對,否則到底是隔間拉門或者紙糊拉門,一切都將消融於娛樂閱讀的時間中,不會為這小說中的一扇門,爭得面紅耳赤。

為了彌補我這小小的缺憾,2008年3月(第8刷),我購入中川 武《日本の家:空間.記憶.話語》一書,圖文並茂的解說,解除了我多年來對於日式空間的困惑,得以用輕鬆的心情,進入這生活空間的語境裡,為找出下個妥貼的譯詞,重新開啟一面新的扉頁。

通往地獄之路鋪滿了副詞

對我而言,《納博科夫最喜歡的詞》是一部有關寫作修辭的奇書,讀來妙趣橫生,有許多啟發的亮點。第一章開篇,作者本.布拉特引用了史蒂芬.金的名言:通往地獄之路鋪滿了副詞。作者以大數據的方式比較發現,偉大作家受歡迎的作品副詞使用量較少,推崇簡練風格為王道,因為副詞是違反簡潔原則的罪魁禍首。在作者看來,海明威和托妮.莫里森把這種寫作技藝發揮到淋漓盡致。當然,他也分析「不同作家,不同副詞」的微妙差異,但在高手如雲的競爭中,最終仍是以文辭簡約風格勝出。這個分析結果,使我想起了精通英美文學的日本語言學家著書的片段,他分析寫道:「與美國人相反,日本人寫不出好文章,原因在於甚少使用動詞,而且是帶有個人判斷、責任和價值指向的動詞。」我閱讀日本書籍三十餘年,熱衷於探求日語中的思想底蘊,卻從來不曾嚴肅思考過這個問題,或者更準確說,因為我不是語言學家,不諳語言學的比較方法,自然無法發現問題所在。於是,我擅自聯想,也許這是文學之神的安排,祂要我介紹《納博科夫最喜歡的詞》這本書,目的在督促我不可走向歧途,盡快趕上寫作進度,進入中年以後,時間流逝得特快,懶骨頭再堅硬,也會損毀腐蝕。

我文學中的月光

約莫十年前左右,《朝日新聞》資深記者早坂先生自費來臺北師大語文中心學習中文一年,這期間住在我家附近的公寓裡,我們互有往來有時候餐敘,討論臺灣與日本的政治文化。我是個好奇的人,聊著聊著,我的話題總會轉向閱讀,探問他大學時期閱讀哪些書籍,或者他認為值得推薦的好書。據我所知,生於1956年的早坂先生,自明治大學法律系畢業後,經過激烈的競爭,脫穎而出進入報社工作。他經歷過幾任地方支局長的職務,任職青森弘前支局期間,我們幾個朋友探訪他,蒙受他熱情的招待。除此之外,我們還有重要的交集,他在東京報社期間,與我的文友三國大介交誼甚深,這樣更能證明我的看法,他手中必有我不曾讀過的好書,我豈能不追問下去呢?

那次,我們聊了許多,我問他:「若要訓練新進記者新聞寫作的話,你建議閱讀誰的作品?」他沉思了幾秒鐘說,「我推薦井上靖的作品。」我當然要追問原因。他說,井上靖的文字簡練曉暢,記者習得這樣的基礎,文詞通達自然不成問題,雖然它最終仍是新聞報導,而不是文學寫作。我明白他的意思,1997年,我翻譯過井上靖的歷史小說〈信康自刃〉,刊登於《歷史月刊》118期,領略過他的文學功底。從那以後,我查閱了井上靖的文學生涯,京都帝大哲學科畢業,早年寫過新詩,文字中有哲學與詩意的典雅。井上靖的作品頗多,我是無法盡讀全集的,只讀過《敦煌》、《冰壁》、〈鬥牛〉、〈獵槍〉等作品。我希望將來沉潛心志,寫出一篇評介井上靖的文章,頒給自己一張日本文學之旅的結業證書。今天,我無意間從重疊的書堆中,發現了井上靖的自傳體小說《月光》,突然想起了多年前與早坂先生的文學話題。我想,對於熱衷閱讀的人,對於寫作抱持不知疲倦的人,不僅井上靖的《月光》值得深入閱讀,與此相似的作品,它們就是文學天空中的月亮,有時候用來照亮黑暗中的迷惘,有時則可以為前方指出一條新路來。

日本畫入門

多年前,有個日本朋友H向我探詢,他的朋友是一位畫家,擅長日本畫作,可有認識藝廊人士代為寄售?坦白說,那時候他說的「日本畫」到底為何物,我一知半解,直到數個月之後,他親自帶來了五幅真作,向我詳細講解作畫過程,以及岩石粉末用料,我才真正認識日本畫的真面目。因為之前我自以為認識的日本畫,其實全來自日本美術史的評述與知識,但是從未真正看過實物。也就是說,我的認識論大有問題。我一開始就缺乏「經驗性的體悟」,自然就無法得出「經驗性的敘述」,事後又沒徹底追問證實,最終淪為我自感覺良好的囚徒了。想來,真是丟臉!這次我所定調的「日本畫事件」,對於我的認識論,的確產生了重大衝擊,稍微損及了小小的自尊,不過終究是大有裨益。

首先,為了消除這個困惑,我透過粗淺的閱讀,才知道日治時期進入臺灣畫家的日本畫,曾經為臺灣畫家注入了新生命,他們創造出毫不遜色於原產國日本畫家的藝術成就。只不遇,二戰後因於政治因素的干擾,這個帶有殖民帝國色彩的「日本畫」,幾經折衝之後,才變身為「膠彩畫」的用語。對我而言,雖然僅只是歷史性的爬梳,更進一步看見歷史書寫中的死角,我的心情還是得到莫大的激勵。以我的做法,我便開始購入日本畫基礎書籍,再找來日本畫的歷史進修。話說回來,我對於日本畫的好奇或探索,完全是由H開啟的,他是始作俑者,毫無疑問要擔起某些責任。幸好,H是個性情中人,他很快就應允,願意替我代購日本畫的入門書,又暫借我幾幅日本畫真作參考(待售),小瓶的顏料也一併購入,至於較專業的日本畫史,我委託另一位日本友人代購,以此分攤書籍的重量。就此來看,與我結識的日本朋友,顯然壞處多於好處,因為他們來臺北洽公、旅遊或美食之旅,還必須無償為我帶書的任務。我自知這樣做,是有點不道德占人便宜,但為了拯救我知識的饑渴,只好心を鬼にする了!一切,都為了閱讀,一切,都為了寫作。

種田山頭火與尾崎放哉

我在《阿爾比恩的種子》上冊(第14頁)中,讀到了作者David Hackett Fischer概括《民俗學》時所做的定義,覺得深富洞見,特地抄錄如下:「正如薩姆納認為的那樣,由於它們多種多樣,因此易於研究。他不是在原始部落裡找到民俗的主要範本,而是在新英格蘭的地域文化中;要正確地理解這些(即不列顛的四種民俗很早就傳入了北美)民俗,必須有經驗性的描述,即用證據來證明或證否。」如果我站在文化史家的立場,必然得「用證據來證明或證否。」不過,與之相較,我是詩歌創作者,「必須有經驗性的描述」這種主題性的訴求,最能引發我內在的共鳴。我認為,這情形與寫作詩歌俳句的經驗相似,詩人只要寫出心中最真切的感受,即是對意義的完成,無關乎是否證實或證偽,而且也沒有閒功夫理會這些。

這段引言,使我想起了種田山頭火和尾崎放哉的俳句來,因為這短短幾行的文字,其實顯露著他們置身在那個時代對於當下最為樸素的銘記,儘管基於崇仰與模仿的創作關係,使得同時代某些詩作俳句的內容,看起來多麼相似仿真,甚至遭到後輩研究者的嘲諷。譬如,日本自由律俳句俳人種田山頭火(1882-1940)即是最佳的範例,他一生浪跡天涯,但遊歷過各地的風光,寫下許多膾炙人口的俳句:

不斷地往前,依舊是青山

無奈的我躊躇前行

烏鴉啼叫,怎奈我孤寂一人

我想,不需太多解釋,任何老練的讀者,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情感。沒有費解的詞句,沒有諱莫如深或搔首弄姿般的偽裝,完全是直抒胸臆的告白。另外,還有一位與山頭火齊名的俳人尾崎放哉(1885-1926)。根據研究者指出,尾崎放哉很崇仰山頭火,喜歡其人風格和作品。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尾崎放哉寫了一首自由律的俳句:

即使咳嗽,也是一個人

用沒有容器的雙手去接受

一個人的路,已開始日暮

或許,它們的意境遇於相似了,以致後者之作惹來模仿的訕笑,說那只不過是自我滿足者的身影,缺少真摰的情感,更少了原創性。然而,我必須回到「必須有經驗性的描述」這句話上。換言之,即便尾崎放哉模仿山頭火自由律俳句的形式,是明確而分明的,但作為最終表現出來的內容,放哉已注入了自己的主體情感,而我作為讀者就會沿著這條路徑來理解放哉的孤獨園。我想,不論是讀者或文藝評論家,若具備「有經驗性的描述」的依據,他們看待事物的目光,應該會比一般人深邃些,他們解釋人性與情感衝突的時候,應該會來得切中要義,讀來令人份外感動。這樣一來,那些慣於打高空或套句式的說法,就會顯得無地自容,少數的良善就得以持續萌芽,龐大的偽善漸漸凋零。

作者邱振瑞簡介:作家、翻譯家,著有文化評論集《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三島由紀夫《我青春漫遊的時代》、《太陽與鐵》、松本清張《砂之器》、《半生記》、《戰爭時期日本精神史》、《親美與反美》、《編輯這種病》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