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川端康成作品的讀者知道,在川端康成的文學中充滿著輪回轉生的思想。具體地說,在《慰靈歌》中〈給父母的信〉、〈有花的照片〉、〈銀色的滿月〉、《山中之音》、《雪國》、《千羽鶴》、《睡美人》等作品,明顯都帶有這種思想色彩,甚至他的未竟之作《故園》,同樣有此傷感的韻味。就此視點來說,我們似乎可以這樣解讀,川端康成透過這種空靈的形式,無時無刻地與生者和死者進行對話,代表著自身永在的意義。那種對話不同於淺嚐即止,而是一場無盡的對話,直到時間之神悄聲向他停止。
諾貝爾文學獎的光環
然而,這種說法似乎存在著矛盾,川端康成獲頒1968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的殊榮,文學地位如日中天之際,為什麼4年後卻選擇自殺身亡,留給世人接連不迭的驚愕!研究資料顯示,川端康成獲頒文學獎之後,的確身體狀況不佳,加上日本筆會的工作繁重,已使他預定完成的作品變得遙遙無期,他畢生宏願翻譯現代語譯本《源氏物語》的工作亦毫無進展,事事都要親手親為,主客觀條件卻不站在他這一邊。然而,在忠實的讀者看來,這位傑出的小說家不是經常穿越於生與死的交界嗎?如果這樣的話,他應該比何人更豁達和透徹人生才對。莫非是他的家庭因素才是主因,這個主因始終宛如頑固的暗雲一樣,在他的生命中纏繞不去?
從川端康成的年譜來看,他的童年的確過得不幸福,從小父母雙亡,接著,他的祖母、姐姐又撒手塵寰。在他16歲的時候,其祖父又溘然長逝,他失去唯一的骨肉至親。從那時刻開始,他成了天涯孤兒,換句話說,在川端康成懂事以來,至愛的親人紛紛離他而去,死亡不是空虛的幻影,而是常駐在他精神深處的遺書。在同世代的作家當中,新感覺派的健將橫光利一與川端康成交誼最為深厚,他也於二戰後1947年一瞑不視。進言之,許多受到川端康成提攜的作家,例如梶井基次郎、堀辰雄、島木健作、北條民雄、伊藤整、三島由紀夫等人,都是在他眼下送走的。
超越「臨終之眼」
日本文學評論家指出,川端康成的〈臨終之眼〉是一篇卓越的隨筆,值得仔細推敲。例如這樣的書寫:「在修行僧的『冰一般透明的』世界裡,燃燒線香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房子著了火,落下灰燼的聲響,聽起來也如同電擊雷鳴一樣。這恐怕是真實的。一切藝術的奧秘,就在這個『臨終之眼』吧。於是,像正岡子規(1867-1902)那樣,即使在死亡的痛苦中掙扎,還依然執著地為藝術而奮鬥。這是傑出的作家常有的事情。但是,我絲毫也不想向他學習。倘若我面臨絕症了,我對於文學也毫不留戀。假如尚有留戀的話,那只是因為我的文學修養還沒達到排除妄念的程度吧。我孤獨一身,在世上無依無靠的,過著落寞的生活,有時候也嗅到死亡的氣息。這是不足為奇的。回想起來,我沒寫過什麼像樣的作品,縱使有朝一日,我文思洋溢,就是死也不想死了。只要轉念一想,也就更執著了。我甚至想過,這輩子若是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作品,反而更能暢通無阻地通往安樂淨土。我討厭自殺的原因之一,就在於為死而死這一點。然而,我這樣寫,一定是言不由衷。因為我絕不可能與死亡打過照面。真是這樣的話,直至斷氣之前,我也許還要寫作,還會不由自主地顫動我的手。芥川龍之介死亡之前,已是很有成就了,他還說:『近兩年來,我只考慮死亡的問題。另一方面,他為什麼寫下遺書《給一個舊友的手記》呢?我感到有點意外。我甚至認為這封遺書就是芥川之死的污點。」
自殺不是開悟的姿態
更確切地說,這篇隨筆是川端康成有感於芥川龍之介的自死而寫,在這個意義上,不管是川端或者芥川本人在投以臨終目光的瞬間,其實已經自證成澄明的藝術表現了。只不過,當我們仔細品味〈臨終之眼〉一文,仍然不免發現,溫和的悖論似乎又躍然而出。川端康成又這樣說道:「不過,一個人無論怎樣厭世,自殺不是開悟的姿態。不論德行多高,自殺之人是無法到達大聖境地的。」以致於在1968年,他接受諾貝爾文學獎之時,在題為〈日本的美與我〉的演講辭中,又引用了這段話。這就是說,他擺明既不贊美芥川龍之介和太宰治的自殺,也不與他們有任何共識。從形式邏輯而言,〈臨終之眼〉和〈日本的美與我〉,應該不是在歌頌自殺的決然,不是在嘲笑自殺的軟弱性,但弔詭的是,在赤裸裸的現實生活中,他卻以決絕的方式告別人間,推翻其生前肯定的話語。也許,在此我們不得不做出結論,正如諸多日本作家的精神特質一樣,一開始,矛盾就不是作為絕對實體而存在的,有些時候它會自行變體,它可能變成一種不可言明的過渡狀態,瞞騙過所有俗世情愛的眼睛,直到生者安然抵達死亡的彼岸,它才心悅誠服地送出答案。
作者邱振瑞簡介:作家、翻譯家,文化評論集《日影之舞》、《日晷之南》、《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即出);小說《菩薩有難》、《來信》、《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等,譯作豐富多姿,三島由紀夫《我青春漫遊的時代》、《太陽與鐵》、松本清張《砂之器》、《半生記》、《戰爭時期日本精神史》、《親美與反美》、《編輯這種病》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