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日本近代文學編年史來看,小說家泉鏡花屬於文學團體「硯友社」後期作家,然而他勇於另闢蹊徑,因此於19世紀晚期,開闢了日本「觀念小說」的先河,以富有濃厚的浪漫主義和唯美主義特色的創作方法、精湛的語言藝術,豐富了日本文學的底色。他的作品擅於揭發在充斥偽善和橫暴世界中,善良人性的可貴特質。
經典作家的成長背景
泉鏡花1873(明治6)年生於日本石川縣金澤市,本名鏡太郎,是活躍於明治後期至昭和初期的小說家。他的父親泉清次是當地著名的雕金和象牙工藝師。從生活環境而言,他從小即受到日本傳統工藝的薰陶。不過,他十歲那年,母親因產褥熱(產後護理失調)病逝,享年二十八歲。毋庸說,母親的驟然離世對於年少的鏡太郎是莫大的打擊,這個急遽的人生變化,使他變得比同齡孩子來得早熟。
在其成長的過程中,這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我們從他後來的作品《採藥》《照葉狂言》中,可以明顯讀出他對於亡母的思慕情感。1884年9月,泉鏡花就讀於金澤高等小學,翌年,轉學至日本基督長老派教會的北陸英和學校學習英文,但是1887年申請退學。不久後,他報考金澤市專門學校(日本第四高等學校)落第,就此改變學習的志向,朝著寫作之路前進。1989年,他上京(東京),打算拜著名小說家尾崎紅葉為師學習小說創作,只是時運不濟,他苦等了一年才獲得登門求師的機會。在這一年裡,他四處投靠東京的親友,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
但是這個磨難的歷程,對於有志寫作的人,不全然都是壞處,因為他深入底層勞動者的生活,這有助於他看清楚上層階級的偽善和虛榮。換言之,他心中的不滿和反抗情緒,不但其來有自,而且還有更真實的體會。
1891年,他終於成為尾崎紅葉的門徒,過著住宿書生的生活。獲得直木獎的作家出久根達郎,在其《作家の值段》一書中引述,鏡太郎成為尾崎家的門生之後,不僅學習小說寫作技法,還學到了待人處世的道理,社會常識和用語措辭以及玩樂之道。據說尾崎紅葉有點囉嗦,但是很有大哥的風範,樂於照料和提拔後進。初到東京的鏡太郎,對於民生物品陌生和不習慣,而鬧了大笑話。
有一次,他誤把醃竹夾魚乾當成腐爛的魚乾扔掉;甚至連櫻葉餅(淡粉紅色的年糕裡面加入紅豆沙餡,外邊包上醃製過的櫻樹葉)也以為發霉的東西而扔出窗外。按照常理,誤把醃竹夾魚乾當作腐物是可理解的,但扔掉櫻花餅可就頗為可笑了。然而,鏡太郎在〈紅葉先生的看門人〉一文中,這麼寫道:「其實,先生並不會用刻薄之語訓斥我,而會運用譬喻、警句、諷刺,而且隨興張口就來。
有時,把我訓得高興不已,以至於我甚至想故意惹他的生氣,好被他罵一頓呢!」說到鏡太郎為何以「鏡花」的筆名,其中有個小小插曲。他進入尾崎紅葉的門下之時,提交了一篇題為〈鏡花水月〉的小說,業師紅葉覺得甚好,當場為他取了這個筆名。
作品及其生活際遇
如果說,每部作品代表作家的思想投射的話,那麼泉鏡花處女作《冠彌左衛門》(在《京都日出新聞)上連載》和另一部小說《貧民俱樂部》中有所流露,這也是他創立觀念小說的伊始。1894年1月,他的父親逝世,再度返回金澤,雖然收入不穩定,他矢志以寫作維生。在這段期間,他執筆撰寫小說〈預備兵〉和〈義血俠血〉,經由尾崎紅葉修改之後,發表於《讀賣新聞》。
此外,為了增加收入,一面編輯實用書籍,一面創作小說。翌年4月,他於《文藝俱樂部》雜誌上,發表了著名短篇小說〈夜間巡警〉和〈外科病房〉,旋即獲得了很高的聲譽。當時,著名文學評論家島村抱月和田岡嶺雲甚為推崇,讚譽這是「觀念小說」的代表作,為他奠定了文壇地位。進一步說,這兩部小說受到高度關注,有其時代背景和社會因素。
那時候,正符合「甲午戰爭」後日本國內對新文學的渴求,抨擊了束縛人心的世俗道德觀念。到了這時,泉鏡花的文學作品逐漸地趨向成熟,視野比以前更為寬闊了。
翌年,他在《讀賣新聞》上連載中篇小說《照葉狂言》,謳歌男女青年之間純潔的愛情。就人脈關係而言,彼時泉鏡花的作品得以在《讀賣新聞》發表,在某方面,歸功於尾崎紅葉的相助,尾崎紅葉的名氣很大,是該報的台柱作家,極受讀者歡迎,其長篇小說《金色夜叉》連載期間,民眾每日無不以搶先閱讀連載為樂,這個盛況與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文豪大仲馬與之比肩。
在那以後,他繼續發表系列作品,如〈龍潭的故事〉、〈怪鳥〉、〈蜘蛛〉和〈清心庵〉等。1900年,他在文學雜誌《新小說》發表了著名的短篇小說〈高野聖僧〉,這部作品堪稱其文學歷程最大的作表作。不過,所謂世事無常,1903年3月,著名作家尾崎紅葉在《讀賣新聞》連載《金色夜叉》續篇期間,被診斷出罹患胃癌,不得不中斷停筆,但到了10月30日,尾崎不敵病魔的摧殘死於家裡,享年37歲,一代名作家英年早逝。
在此,必須補充,尾崎紅葉的逝亡對於當時整個社會帶來的衝擊仍然巨大的,更傳出有痴迷的讀者在其墓前自殺的報導,再次使人領教尾崎紅葉的鐵桿讀者何其忠貞而激烈,而這似乎無關時代之間的差異。
1911年,泉鏡花的作品得到出版機會,其《銀鈴集》在隆文館出版。翌年起,他陸續於《中央公論》雜誌上,發表〈三個盲者的故事〉、〈印度更紗〉、〈海神別莊〉等作品;1914年(大正3年),他的《日本橋》在千章館出版,隔年在《三田文學》發表〈月光花〉,於春陽堂出版《鏡花選集》和《遊里集》。其後,發表《萩薄私房話》、〈天守物語〉《新小說》,在《婦女畫報》連載小說《由緣之女》;在《婦女界》發表小說〈伯爵之釵〉。
1922年,他在《東京日日新報》連載《身延之鶯》同年發表〈露宿〉和〈十六夜〉兩部作品。翌年,發生了關東大地震,災情非常慘重,他與當時的藝伎女友すず,頓時失去了居所,在四谷見附附近的公園裡待了二日,再次體會災民的生活。
時序進入1925年,他的文學運勢更加暢旺起來,其《番町夜講》在改造社刊印,春陽堂開始籌劃出版《泉鏡花全集》,六名編輯委員:里見弴、谷崎潤一郎、水上瀧太郎、久保田万太郎、芥川龍之介、小內山薰,他們皆以泉鏡花為師的名作家,這套全集於1927年全部付梓。同樣值得強調的是,這一年泉鏡花52歲,他與相識27年的すず正式入籍。該年8月,他們夫妻受到《東京日日新聞》和《大阪日日新聞》招待,前往了十和田湖和秋田旅行。
時代暢銷書帶來的興盛
1928年,泉鏡花罹患了肺炎,為了靜心休養,而前往修善寺溫泉療養。說到肺結核病和肺炎患者,可說是那個時代的常見疾病,例如,比泉鏡花大14歲的作家夏目漱石,1910年8月也到過那裡療養,同月24日夜晚,卻大量吐血,險些回天乏術,研究者將此事件稱為「修善寺大患」。
然而正是這一年,到遠地養病的泉鏡花,其作品的銷售也迎向新的局面。是年,日本出版界掀起了出版文學全集円本(每冊1圓)的風潮,《鏡花集》亦在其中,由於銷路極佳,為泉鏡花增加不少進賬,而「円本」蔚為風潮,有著出版史和多重的時代意義。首先,它促進出版社的競爭和出版策略;其次,在此刺激之下,閱讀活動因而深民眾的生活。現在,我們觀看這份銷售報表的時候,同樣可以感受到當年的閱讀氛圍:
全集名稱 |
巻数 |
出版社 |
発行期間 |
発行套量 |
現代日本文学全集 |
63巻 |
改造社 |
1926年12月 - 1931年 |
25万 |
世界文学全集 |
57巻 |
1927年3月 - 1930年 |
40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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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巻 |
1927年 - 1933年 |
10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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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大正文学全集 |
60巻 |
1927年6月 - 1932年 |
15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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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戯曲全集 |
50巻 |
春陽堂 |
1928年 - 1931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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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大衆文学全集 |
40巻 |
1927年5月 - 1932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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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美術全集 |
36巻 |
平凡社 |
1927年 - 1932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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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興文学全集 |
24巻 |
平凡社 |
1928年 - 1930年 |
|
近代劇全集 |
43巻 |
1927年6月 - 1930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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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児童文庫 |
76巻 |
1927年5月 - 1930年 |
30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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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生全集 |
88巻 |
1927年5月 - 1929年 |
30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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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
20巻 |
改造社 |
1928年 - 1930年 |
翌年,泉鏡花前往能登半島旅行,這個時期他寫了許多旅行遊記,記錄著他對於人文地理風光的沉思,譬如〈木の子説法〉(文藝春秋)、〈河童在貝殼裡〉(古東多万)、〈斧琴菊〉(中央公論)。1936年,他在《中央公論》發表戲劇作品〈戯曲〈お忍び〉。對於日本作家而言,1937年7月7日是極為關鍵的年日,因為中日之間從此進入了全面戰爭的狀態,日本則進入了戰時體制,許多作家被徵召到前線戰地打仗,言論自由受到嚴厲的緊縮,幸好泉鏡花已入老年(63歲),沒有捲入戰火砲聲之中,晚年時期的大作《薄紅梅》在《東京日日新聞》和《大阪每日新聞》連載,是年,他獲選為日本帝國藝術院的會員,在日本的文化地位上,比其他同輩作家更上層樓。
然而,1938年之後,他因健康欠佳的因素,沒有發表任何作品,這是他進入職業作家生涯以來所遭遇的最大困頓。1939年7月,他在《中央公論》發表〈縷紅新草〉之後,8月下旬,卻臥床不起,9月7日凌晨2時45分、因惡性肺腫瘤逝世,享年65歲。9月10日,於東京芝曹洞宗的青松寺舉行葬儀,埋骨於雜司谷墓園。他的法號很有意思----「幽幻院鏡花日彩居士」,符合他的世界觀,世間乃鏡花水月之境。泉鏡花辭世之後,著述出版仍然延續,1940年,岩波書店出版《泉鏡花全集》煌煌28卷,堪稱文學全集的盛事。而泉鏡花的妻子泉すず,則活到二戰後的1950年。
永恆的文學回音
這裡必須指出,泉鏡花畢竟是活躍於明治後期至昭和初期的小說家,行文用語有其時代的特徵,亦即帶有古典的優雅和日本式的幽玄之美,現今世代的日本人讀來,仍然感到困難費解,但其文體卻影響著名作家芥川龍之介、里見弴、川端康成和石川淳。正如泉鏡花的業師尾崎紅葉對他的評價:「鏡花的文章如同盆栽的松樹一樣,你非要把彎曲的松樹拗直的話,它就會枯萎。」這就是說,要領略泉鏡花的文章妙趣並不容易,把它翻譯為其他外國語言,更是譯者艱鉅的挑戰。以美籍著名日本文學史家唐納德.基恩(2012年歸化日本籍,取名鬼怒川鳴門)為例,他翻譯過近松門左衛門、松尾芭蕉、三島由紀夫的作品,還寫過18卷本《日本文學的歷史》,日文造詣極為上乘。1977年左右,有日本友人探問他:是否有意願翻譯泉鏡花的作品?唐納德.基恩,當下說道:「泉鏡花的語言之深奧,我可要舉手投降呢!我為了享受閱讀他的作品,三十年前就認真地學習日語了。我想,即使瘋狂的譯者,也會對此(譯事)死心斷念。」一代日本文學專家如此說道,或許我們更有理由來閱讀中譯本,藉此機會進入泉鏡花的文學世界裡,領略古雅的日文與現代漢語之間是如何架橋連結起來的。
作者邱振瑞簡介:作家、翻譯家,著有文化評論集《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三島由紀夫《我青春漫遊的時代》、《太陽與鐵》、松本清張《砂之器》、《半生記》、《戰爭時期日本精神史》、《親美與反美》、《編輯這種病》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