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部作品的出版,其背後必然反映作家的寫作動機,這個動機所呈現出來社會圖景,正是給讀者們的導引,引領我們進入他們生存的時代,得以展開一場文學性質的田野調查。就此層面而言,山田歌子《活下去》(本名 鎌田うた子)這部小說,正發揮著這樣的作用。《活下去》這部小說的寫作過程,一開始就充滿周折磨難。故事內容描寫位於日本東北部(宮城縣)鹽斧市,一家人道主義的坂醫院,其收容的病患皆為勞苦大眾。1952年,作者山田歌子因患腸結核症入院療養,在那個時期,院內有兩個患者:佐藤一和武田久,他們都是松川事件的被害人。儘管如此,當時的文學風潮依然熾烈,他們在院內組織了閱讀文學小組,住院療養的山田歌子,自然成為其中的一員。
有一天,該院醫生詢問山田歌子的家庭情況,這個23歲的女工就講起自己的身世,以及她一家人的遭遇:歌子一家人在本鄉生活難以為繼,而遷居到海邊的一個漁港。她先在農村幫人做短工,後來到魚類加工廠打工,終年勞累得不到溫飽。她的哥哥被徵召去當兵,死在太平洋戰爭中。家裡祖父母和父母兩代,都因為貧病交迫相繼去世,她也因操勞成疾病倒,被送往了醫院治療。醫生聽完以後,深深受到感動,就鼓勵她把這些生活經歷寫下來。不過,這存在著一道難關,山田歌子那時連「縣」字都寫不出來,幾乎是個半文盲,豈有撰稿寫書的能力?這時候,廣慈博愛的命運之神,向她施予了援手。在山田歌子隔壁的病床上,躺著一個女子中學教師,這個病友同樣鼓勵她投入寫作,並且表示願意幫忙。有此教師病友的激勵,歌子開始向各病床的病友,蒐集服用過的包藥紙,作為寫稿用途。於是,她就在這麼微不足道的小紙片上,吃力地寫下其自己與貧窮搏鬥的經歷,一共寫了240張。在寫作過程中,文學小組不斷地給予協助,將這視為是集體的事業。另外,該醫院副院長的妻子,是愛好文學的人,她看到這部文稿以後,親自為其整理和潤改,就此而言,這部作品包含集體創作的心血。
許多讀者指出,《活下去》不但引起了他們的共鳴,最吸引人之處在於,其明朗的樂觀主義精神。他們從作者這個堅強、英勇和正直的形象上,看到了人通過堅強努力最終將戰勝難關的希望。1953年歲末,以其小說《真空地帶》著稱的作家野間宏,來到這家醫院給文學小組的成員們講話。會後不久,野間宏讀了「活下去!」的原稿,甚為驚訝,認為這是一部真情流露的文學作品,值得更多讀者的閱讀,他主動介紹聯絡,該作就發表在《文學之友》雜誌上。正如前述,《活下去》最初連載於1954年3月至7月的《文學之友》上,出版前,作者稍作修改,於1955年4月,由理論社出版單行本,插圖作者是安部真知,即作家安部公房的妻子。進言之,這部作品的出版,對於當時日本各地群眾性的文藝活動,也起著巨大的推動作用。中譯本《活下去》自出翻譯家文潔若的譯筆,該書初版於1956年3月,印量19000冊。也就是說,原著出版的翌年,中國的譯者就及時合宜地翻譯了出來。不消說,這反映著中國政府對於日本普羅文學的重視,以及配合國家文藝政策的方向。說來奇妙,老天可能知道我對於中國的日本文學譯本求之若渴,所以特意安排我找到這部小說的中譯本。我於2005年8月28日,在臺北市松山的古文書店倉庫裡,與這部全書已泛黃稍有破損的小書相遇。
說完《活下去》的出版過程,我突然想起了一段與此相關的往事。1985年代左右,我和詩人何群拜訪了某前輩詩人。這位詩人因一場校園政治事件,丟了教職,賦閒在家,他對於我們在他受難期間的探望,感到份外的欣慰。他說,儘管他尚未找到下一個工作,但他總是勤於創作詩歌,不斷地給各家報社副刊投稿。他知道,每首作品未必獲得刊載,就是要持續創作和投稿。聽到這樣的敘述,我感到十分震撼,進而問明其寫作的動機。他說,這是我給外界的訊息,我的詩作獲得刊登的話,即表示我還活著,沒有從人間消失……。我仔細品味著這番話的意涵,再次感到震撼的餘波,這種用創作來證明自己還活著的證明,果然散發著詩人特有的光芒。接續這句話的餘韻,我反思寫作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也許,我的答覆更為簡單,如果我沒有每天發表貼文,那代表我正陷入苦思擠不出文稿的狀態,要不就是生病倒下了;若經過一年半載,沒有任何書稿產出的話,那必然是我不在這個人間樂土了,應該是前往九重天(あの世)的路上,或者與多年故友正在無盡天那裡喝咖啡了。
作者邱振瑞簡介:作家、翻譯家,文化評論集《日影之舞》、《日晷之南》;小說《菩薩有難》、《來信》、《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等,譯作豐富多姿,三島由紀夫《我青春漫遊的時代》、《太陽與鐵》、松本清張《砂之器》、《半生記》、《戰爭時期日本精神史》、《親美與反美》、《編輯這種病》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