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邂逅吳起，我才十二歲，剛讀國中一年級，還是傻呼呼 、圓滾滾，穿著白衣藍裙的天真小女孩。冬日，微寒的黄昏，我手裡捧著國文課本，搖頭晃腦，背誦白居易的〈慈烏夜啼〉：「昔有吳起者，母歿喪不臨，嗟哉斯徒輩！其心不如禽。」不過是背誦一首詩，要應付明天的月考而已。心裡沒有什麼感動、沒有任何感觸，甚至沒有一絲

「陳大哥，您真的就此懸崖勒馬，不再『匪類』了？」「差不多！我考上嘉義高工，乖乖讀書，三年就畢業了。」「陳媽媽何時從公職退休的？」「媽媽是辭職的。因為祖母得了氣喘，常常出狀況，需要有人守護兼急救。媽媽她種菜賣菜，批發零售都自己來：早上三點多，她起床拔菜；五點前，用推車把青菜推去批發市集；七點左右，又在

我很差勁，又躲進洗手間哭了一回。再跨進客廳時，撈聽到曾錦煌大哥講的一句話：「我擔任『八二三烈士遺族勵進會』會長期間，也訪談了許多遺孀與遺孤，類似這種生死相見的動人故事或心靈感應，我聽了很多、很多……」或許，壯年喪生，烈士英靈不滅。一縷孤魂，放心不下父母妻小，因此，飛越茫茫

「陳大哥，後來怎麼接到令尊陣亡訊息的？」哪怕是撕裂當事人的心肝，該問的，還是要提問。雖然，採訪者也早已心淒淒、淚盈盈。「爸爸當兵以後，『渥肥』的粗重農事，都由挺著大肚子的媽媽在做。她隨身帶著一臺小收音機，不放過任何軍方的消息。那天，好像是9月14或15日……」「不對！是9月17日。耀東的阿爸已經戰死

涕淚漣漣的採訪者，接下去，真的不忍心再問迎靈、接骨灰的情境了。陳大哥也主動避開那段腐心蝕骨的記憶。「兩個月後，妹妹秀慧出生了。家裡有了一點點喜氣，全因為生的是女兒，符合了爸爸的期望。可是，媽媽一抱起妹妹就掉淚。她常常一邊餵奶、一邊低聲呼喚：『茂根、茂根，回來，回來看咱們的查某囡呀！』。」我望著陳媽媽

再回到客廳時，我已擦乾了眼淚，也調整好心情。「最後一封信，寫了些甚麼？」開口發問時，我儘量壓住聲帶的悲愴。「那一張『批信』，是用日本字寫的，耀東伊阿爸講：『私はお母さん、お姉さん、あなたと四人の息子たち、そしてまだ出生していない子に会いたいです。私は女の子が欲しいて、将来があなたと同じように美しいに

「陳大哥：您父親何時移防金門？」「唉！才八歲的我，怎麼可能知道。」「民國四十七年，六月以後。」陳媽媽回答了，口氣非常堅定。我耳一震，瞬間明白了。兩岸對峙時期，官方一再宣傳：「『匪諜』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因此，軍隊移防到金門前線，是天大地大的機密，家屬一定是被蒙在鼓裡的。然而，六十年來，陳媽媽苦

「爸爸放假回家那次，我完全沒印象，可能是來去匆匆吧！」陳大哥努力搜尋記憶的大倉儲，但是線索茫渺，如風中的微絲。「我印象最深的是──到軍中去『面會』。懷孕大肚子的媽媽抱小弟；我一手牽二弟、一手拉三弟；祖母兩手提著大包小包，煎的煮的，都是爸爸愛吃的。時節應該是夏天，我們全家都穿短袖，走很遠的路，去嘉義火

「有一天黃昏，才剛剛念小學的我，理著大光頭、打赤腳、穿卡其短褲，像平時一樣，蹲在竹籬笆下，卻眼巴巴望不到爸爸沿著阿里山鐵軌走回家。祖母揹著我最小的弟弟，用力抓住我胳膊，一把就把我拉起來：『阿東！你阿爸被調去做兵了。你做大兄的，要乖乖受教，勿要匪類，要做三個小弟的好模範。有聽到否？』…&

「祖母常誇讚自己『好目色』，挑了一個『宜男』的好媳婦。也真的不假！母親嫁過來之後，一口氣替陳家添了四個男丁。不纏姑姑也招贅了夫婿，生下一子二女。一大群孫子在祖母面前竄來跑去，打打鬧鬧。命運坎坷的陳家，終於開枝散葉，不再淒冷蕭條了。」「陳大哥，您父親也務農嗎？」「不！不是。爸爸大媽媽一歲，也是日本公學

「媽媽嫁過去後，才發現陳家還有一個養女，也就是我姑姑，名叫『陳不纏』。」陳大哥繼續說著。攝影機後面的王安民「噗嗤！」一聲，偷偷笑了。也難怪！少不更事的屁孩兒，乍聽到這麼奇特又好玩的名字。「『不纏』──是我姑姑一出生就被取的名字。意思是警告紅嬰仔：誰教你是查某囡仔！妳一生下來，就沒人疼、沒人愛，註定要

陳家──不算大的公寓，屋裡屋外，全是簡單與淳樸。一聲聲的「歡迎」、「請入來坐」、「感恩」、「勞力妳了！」，來自站在門口的八二三戰役遺孀──八十七歲的陳媽媽。她滿頭銀白髮絲、穿著灰黑色外套，一身洋溢著日式教養的嚴謹與熱誠。他的大兒子──陳耀東，我喊他陳大哥。六十多歲，和母親一樣，也滿頭覆霜兼落雪了。但

十二月初，清晨，微涼。南臺灣的樹木沒枯沒黃，不管是外來品種的黃花風鈴木、阿勃勒、黑板樹、小葉欖仁，或是本島原生的楓香、樟樹、肖楠、苦楝樹、臺灣欒樹，都穿著一頭一身的綠，直挺挺，立正，站在大馬路旁，一排接一排、一列又一列，像努力保家衛民的阿兵哥。坐在車上的三個人：八二三烈士遺孤曾錦煌大哥、我、剛從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