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玉昭,名字對應了人生──日日活在刀口下,還時時被玉石磨﹏﹏ 這是一個有關八二三戰役遺族的故事,是中正大學中文系教授王瓊玲最新力作,以散文細膩感謝的筆調,紀錄這一大時代的故事。 王瓊玲小說創作包括:《美人尖》、《駝背漢與花姑娘》、《一夜新娘》、《待宵花──阿祿叔的八二三》,近期與黃致凱合編歌仔戲【俠貓正傳】,明華園歌仔戲總團,2018年1月起巡迴演出。

再回到客廳時,我已擦乾了眼淚,也調整好心情。

「最後一封信,寫了些甚麼?」開口發問時,我儘量壓住聲帶的悲愴。

「那一張『批信』,是用日本字寫的,耀東伊阿爸講:『私はお母さん、お姉さん、あなたと四人の息子たち、そしてまだ出生していない子に会いたいです。私は女の子が欲しいて、将来があなたと同じように美しいになります。なので、家族の写真を写真館で撮って下さい、そして金門に送ってください。その写真を私は胸のポケットに入れておきます。だから潮風に吹かれたり、強い日差しに照らさせれてはいけないのです。』」

陳媽媽唸出一連串的日語,音調悠揚低迴,是夫妻間平淡又雋永的纏綿。

原來──信紙可以藏、可以燒;今生至愛的話語,卻是鐫刻於心版,永存永在的。

我生平第一次,因為聽不懂日文,遺憾到要捶心肝。

好在,陳大哥間接翻譯了:「我父親信上寫著:『玉昭吾妻:我很想念阿母、不纏大姐、妳、四個兒子,以及我們未出生的孩子(希望它是女兒,將來會與妳一樣美麗)。請去照相館,拍一張全家福的照片寄來金門。我放進胸前的口袋,就更不懼怕海風吹、烈日曬了。」

「就是這一張全家福照片嗎?」

「是的!」

黑白照片上,老、中、小共九個人。我要王安民一個一個細拍。陳大哥也一個一個解說。

六十年前庶民版的全家福,在風雨飄搖、物資窮困的台灣島,實在是得之不易。只因為烽火前線的丈夫,日夜懸念著一家老小,他們才捨得花這筆大錢。

「這一位是祖母陳旬」

其實,陳大哥不必指認,我也看得準確。

老人家──果然和牆上的大頭照一樣,還是緊緊繃著一張素樸的老臉,無悲也無歡。生於民前六年(1905)的她,也不過才五十三歲。莫非憂患催人老?慈母心,石磨心哪!

「這一位是我的姑姑陳不纏。旁邊站的,剪清湯掛麵學生頭的,是她生的兩個女兒,我表姐。」

「您不纏姑姑的脖子怪怪的,歪腫出一團肉,比乒乓球還要大,是不是甲狀腺出了問題?」因為好奇,我變回「白目」無情的採訪人。

「是的。那時候,醫護資源大多配發於軍隊,民間缺醫又缺藥。臺灣島上,大脖子的人好多。後來,政府下令在鹽巴裡加了碘,才控制下病情。」

「您的姑丈呢?怎麼沒一起拍照?」

「姑丈全身『出黑珠』,可能是得了傳染病天花,早就去世了。不纏姑姑三十多歲就守寡,守節撫孤,七十多歲過世。」

我心一凜。真是風雨摧折,永不屈撓的一家人!

「這一個是我,這是二弟耀祥、三弟耀基。那時期的男孩子,為了省錢省麻煩,個個都剃大光頭;又因為沒鞋子穿,一年四季,不管多熱多冷,都是光腳丫。」

「上頂天光、下接地氣,反而身強體壯哩!」我回應了一聲,大家都笑了。

「你們看,那時候,我媽媽很消瘦,臉頰都快凹下去了。她懷中抱的是我小弟耀森,肚子裡懷的是我妹妹秀慧。」

「耀森……」陳媽媽低低喚了一聲。

我瞥見陳大哥伸出手,拍了拍、撫了撫母親的手背,滿滿是細膩的溫柔。

「照片拍好了,寄去金門。陳爸爸收到一定很開心。」

「不!來不及。父親他來不及收到,也永遠看不到。幾個星期之後,我們都收到骨灰了,這張全家福的照片,才從金門被郵寄,退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