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玉昭,名字對應了人生──日日活在刀口下,還時時被玉石磨﹏﹏ 這是一個有關八二三戰役遺族的故事,是中正大學中文系教授王瓊玲最新力作,以散文細膩感謝的筆調,紀錄這一大時代的故事。 王瓊玲小說創作包括:《美人尖》、《駝背漢與花姑娘》、《一夜新娘》、《待宵花──阿祿叔的八二三》,近期與黃致凱合編歌仔戲【俠貓正傳】,明華園歌仔戲總團,2018年1月起巡迴演出。

「陳大哥:您父親何時移防金門?」

「唉!才八歲的我,怎麼可能知道。」

「民國四十七年,六月以後。」陳媽媽回答了,口氣非常堅定。

我耳一震,瞬間明白了。兩岸對峙時期,官方一再宣傳:「『匪諜』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因此,軍隊移防到金門前線,是天大地大的機密,家屬一定是被蒙在鼓裡的。

然而,六十年來,陳媽媽苦苦的追念,細細的抽絲剝繭。她推算、她猜測、她把零零碎碎的點,連接成清清楚楚的線。所以,由她口中說出來的答案,怎可有錯誤?

「耀東呀!你講那一張相片的事」陳媽媽提醒兒子。

「喔!好!來!大家來看這張照片。」

陳大哥拿出一張全家福照片。普通大小,有歲月的滄桑,沒漫漶的痕跡。

「部隊移防金門之後,爸爸寄回來一封信。是、是他最後一封信了。」

「信還在嗎?很重要。一定要拍錄下來!」記錄片拍多了,我的直覺變得相當敏銳,反應也超級直接。

「唉!父親陣亡後,媽媽天天對著那封信哭泣。我祖母就把信搶過去藏著。還狠狠的開罵:『妳是要哭死肚子裡的囝仔嗎?』

就這樣,信被沒收藏著。藏著、藏著!八年之後,我祖母氣喘發作,半夜突然走了,來不及說藏在哪裡。我們翻箱倒櫃,總是找不到。」

「啊!好可惜!」我驚呼,心疼一件珍貴史料的遺失。

「再怎麼拼命找。找不到,就是找不到!」陳大哥又低下頭,他深深抱憾的,應是今生今世見不到父親最後的親筆函吧!

「一定是耀東他阿嬤故意燒掉了。」陳媽媽呢喃出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以前,我打死也不相信祖母會燒那封信。後來,慢慢的也覺得很有可能。為了讓大肚子,即將臨盆的媳婦停止哀慟,我那男人婆似的祖母絕對做得出來。」

天呀!偷偷燒掉兒子最後的筆墨,那個母親是抱著甚麼心情?下了甚麼決定?

「祖母有氣喘的老毛病。那次,她半夜發作,不忍叫醒累了一整天的媳婦,自己就搬了張藤椅坐著、撐著……第二天,媽媽端洗臉水進房間時,祖母她仍然端坐在椅子上,人卻已經冷了、走了……」

我是不及格的採訪者,再也忍不住了,藉口去洗手間,摀住臉,偷偷的哭。哭那位早年喪父、喪兄;一生不婚、不嫁;終身不哭、不笑;甚至,連死亡時,都不肯躺下的臺灣女長輩。

陳旬阿嬤之母親。家貧,夫早亡,獨生子替人趕牛車。一百多年前的某天傍晚,兒子因為太勞累,在車上睡沉了。老牛不識路,竟把牛車拉到墳場去。他走投無路,驚嚇到魂飛魄散。天亮回家後,就一病而亡。這位老母親因此哭到眼睛全瞎。   圖 : 王瓊玲 /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