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玉昭,名字對應了人生──日日活在刀口下,還時時被玉石磨﹏﹏ 這是一個有關八二三戰役遺族的故事,是中正大學中文系教授王瓊玲最新力作,以散文細膩感謝的筆調,紀錄這一大時代的故事。 王瓊玲小說創作包括:《美人尖》、《駝背漢與花姑娘》、《一夜新娘》、《待宵花──阿祿叔的八二三》,近期與黃致凱合編歌仔戲【俠貓正傳】,明華園歌仔戲總團,2018年1月起巡迴演出。

涕淚漣漣的採訪者,接下去,真的不忍心再問迎靈、接骨灰的情境了。陳大哥也主動避開那段腐心蝕骨的記憶。

「兩個月後,妹妹秀慧出生了。家裡有了一點點喜氣,全因為生的是女兒,符合了爸爸的期望。可是,媽媽一抱起妹妹就掉淚。她常常一邊餵奶、一邊低聲呼喚:『茂根、茂根,回來,回來看咱們的查某囡呀!』。」

我望著陳媽媽,她情緒非常激動,只是拼全力壓抑著,壓成了兩片嘴脣瑟瑟的顫抖。

突然,大門打開了,陳大哥迎了上去:「才說秀慧,秀慧就到。來得好!換妳當發言人。」

遺腹女──十年夫妻的華麗句點。她帶著美麗的媳婦、五個月大的孫兒,笑盈盈走進來。

「來!乖!阿祖抱、阿祖惜,阿祖親一個!」陳媽媽抱起心肝小曾孫,又是逗、又是親、臉頰依偎又摩挲。小男嬰怕癢,扭手又踢腿,笑呀笑格格。

眼下,客廳裡,四代同堂了,不知掛回牆上的陳旬老阿嬤,是不是可以展顏微笑了?

「阿兄,您繼續說,我找機會插插嘴,補充一點就夠了啦!」六十歲的妹妹,笑臉燦爛,幾乎沒有風霜的侵害。可見,十年夫妻的句點,不只華麗,也圓滿。

「秀慧的名字是伊阿爸取的,茂根在最後一封信上寫:『あなたは女の子を出産するなら、あの子は秀慧って呼びます、意味は秀外慧中になるを願っています、永遠に美しくて賢いです。』」陳媽媽又唸出一段幽幽的夫妻絮語。

陳大哥再次替沒有語言天份的我,進行快捷的翻譯:「我父親信上寫:『假若生下女兒,漢字就取名為『秀慧』,希望她『秀外慧中』,永遠美麗又有智慧。」

「無啦、無啦,我一定讓爸爸失望了!」燦爛的笑容中,有女兒對父親的撒嬌。

「只可惜,阿爸他回不了家,沒見過妹妹!」

「有!伊有回家!」母女倆雙口同聲,急切又嚴正的反駁。

陳大哥搖手又搖頭:「啊!別說、別說!說了,也沒人相信!」

這下子,更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了。我轉頭凝視陳家的遺腹女──出生前兩個月,在媽媽肚子裡就變成孤兒的人,何以堅信爸爸曾經回家?

秀慧的表述能力絕不輸陳大哥,換她侃侃而談了:「我出生不久,媽媽以『烈士遺孀』的身份,頂替了父親的職缺,進入阿里山鐵道的『機關部』,擔任油漆工。我被送去大姨家受照顧;另外,也請一位臨時褓姆,來家中幫忙帶小哥耀森。」

「耀森、耀森……」陳媽媽又低聲輕喚,一臉的淒楚。

大家狐疑的眼光投向陳家兄妹。他們似乎有欲說還休的為難。而陳媽媽的眼淚,一滴一滴從臉頰滑落了。

沉默又沉重呀!我的心又開始絞緊,準備迎接震撼。

良久,還是由目睹悲劇的陳大哥接話了:「媽媽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解開長揹巾,把耀森從褓姆的背上抱下來。那一天,她直覺奇怪,怎麼耀森安安靜靜,沒吵著要媽媽抱?趕上前一看── 一切都太晚了。才二歲的耀森已經猝死在褓姆背上了。送去嘉義市當時最有名的『吳百發小兒科』,也查不出死亡原因。」

「過年後,2月23日,耀森走了,永遠離開我。」陳媽媽呢喃了一句。

記得這麼刻骨銘心,可見那個年有麼多麼難過、那個日子有多麼斷腸!幼子夭折了,距離丈夫戰亡,才五個月。這一連串的人倫慘變,她挨得過麼?

「媽媽差一點就活不下去。她大病一場──嚴重的胃出血,住醫院治療了。……」

「耀東的阿爸有回來!真的有回來!」陳媽媽的語氣很堅定,希望兒子繼續講下去。但是,受過理工訓練的男人,有他科學的認知、理性的抗拒。

不得不換妹妹接口了:「後來,媽媽時常告訴我:她住院時,昏昏沉沉,虛弱到極點,也傷心到崩潰。有一天,深夜,爸爸回來了。坐在她的病床前,握著她的手,也撫著她的臉,不斷的安慰她、鼓勵她,說一切都會變好、她的身體會健康起來、將來也會子孫滿堂。要她一定要咬緊牙根撐下去。還有一個老母要送終、四個親骨肉要撫養,一切都只能靠她。她千萬不可以想不開、不能不想活……。」

「我一直認為,那是母親身體病弱或太過思念爸爸,所產生的幻覺……」理性的大哥,替感性的妹妹加註解。他一定是覺得真實的生活血淚,不要有怪力亂神的打擾。

陳媽媽還是哀哀補充了細節:「後來,雞啼了,天要光了,耀東的阿爸不得不離開。伊走幾步,還回過頭講:『我會時常回來看秀慧,妳要勇敢、要放心!』……天完全光了,我呆呆戇戇坐著,分不清楚是做夢或真實?旁邊病床躺的歐巴桑,是不識字的討海人,來割盲腸的。她問我:『妳囝仔的阿爸,是吃啥頭路的?伊顧妳顧一暗暝,陪妳陪到天光,就不怕日時上班,會無精無神,一直愛睏嗎?』」

十年夫妻,一陰一陽、一生一死,真情卻是永世不移。這一切,是真?是幻?一點都不重要了。

「爸爸真的有回來看我!真的!」秀慧眼底有欣喜、也有眼淚。

「唉!她們母女倆呀!好像都有靈異體質,特別敏感,看得到另一個世界的父親。我就從來沒見過,連做夢都沒夢過。」陳大哥笑了。笑容中有藏不住的羨慕。

「是真的!」秀慧斬釘又截鐵:「小哥耀森猝死後,媽媽就把我從大姨家帶回來,白天由祖母照顧,晚上就和媽媽一起睡。我時常夢見一個穿綠色衣服的阿兵哥,握我的手、摸我的臉,很溫柔的喊:『秀慧、秀慧!』醒來後,媽媽告訴我:『是阿爸想妳,返回厝來看妳,勿要怕!伊會保庇妳平安長大的。』」

「有件事,我從來不講……講了怕媽媽更傷心。」陳大哥突然搶話了,邊說邊哽咽:「我從不相信這些稀奇古怪的事。但是,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妹妹:『那個穿綠衣服的阿兵哥,是怎樣握妳、摸妳的?』

妹妹說:『他會先捏捏我的肩膀,順下來握握我的手臂;再把我的手心合起來,握在他兩隻大大厚厚的手掌裡面。』我聽完,躲到旁邊去哭很久,因為妹妹說的,正是當年,我們全家去中坑軍營,最後一次父子相見,爸爸摸我三個弟弟的手勢……一樣,真的完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