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玉昭,名字對應了人生──日日活在刀口下,還時時被玉石磨﹏﹏ 這是一個有關八二三戰役遺族的故事,是中正大學中文系教授王瓊玲最新力作,以散文細膩感謝的筆調,紀錄這一大時代的故事。 王瓊玲小說創作包括:《美人尖》、《駝背漢與花姑娘》、《一夜新娘》、《待宵花──阿祿叔的八二三》,近期與黃致凱合編歌仔戲【俠貓正傳】,明華園歌仔戲總團,2018年1月起巡迴演出。

「陳大哥,您真的就此懸崖勒馬,不再『匪類』了?」

「差不多!我考上嘉義高工,乖乖讀書,三年就畢業了。」

「陳媽媽何時從公職退休的?」

「媽媽是辭職的。因為祖母得了氣喘,常常出狀況,需要有人守護兼急救。媽媽她種菜賣菜,批發零售都自己來:早上三點多,她起床拔菜;五點前,用推車把青菜推去批發市集;七點左右,又在菜攤上零售;中午,才趕回家做飯。總之,為了一個生病的婆婆、四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媽媽從清晨忙到深夜,像一顆陀螺,不停不停的兜兜轉。」

從風掀斗笠,開始了一生的纏綿。即使不能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生者也要為死者克盡人子之孝、肩挑人父之職。生與死,天大地大沒錯,但在真情真愛的面前,渺小如塵沙!

總不能一直把自己搞哭,動不動就躲去洗手間吧!我擤了擤鼻子,用比較輕鬆的話語問:「陳大哥,變乖後的『匪類』有認真幫忙嗎」

「當然有,天還沒亮,我就不敢賴床,一路幫媽媽推車去批發,再趕去學校上課。你們相信嗎?媽媽在種菜賣菜,但是,家裡吃的菜,卻都是我黃昏放學後,趕去東市場買最便宜的。」

我腦海裡出現幾個影像:冬天裡,颼颼的冷風,利如刀、銳似劍,不停的朝母子倆砍殺戳刺,而他們使出了洪荒之力,一步一腳印,推車向前……春天時,濃霧茫茫,母子倆笑語盈盈,規劃著菜圃裡要撒甚麼菜籽、搭甚麼瓜棚?昔日的「匪類」,轉大人了,變成了長子兼大兄,不只會教弟弟數學、物理,還會替妹妹縫釦子、做風箏。陳旬老阿嬤的巴掌及棍子,應該都可以放下了。

父親陳茂根在金門陣亡十三年,陳耀東又抽中『金馬獎』在金門服役一年十個月。圖:王瓊玲/提供

「高中畢業後,我去服兵役,在台中竹子坑受訓幾個月。沒想到,抽籤下部隊時,竟然抽中『金馬獎』!」

「陳媽媽一定錯拜了戰神關公、海神媽祖,才會讓兒子渡大海去金門馬祖前線作戰。」我半開玩笑。

「我甚麼神都跪、都拜、都叩頭懇求過了!」陳媽媽的解釋,令人心碎。

「不只這樣,媽媽還去市公所兵役課哭訴兼拜託,但是,流乾了眼淚、哭啞了喉嚨,還是不能改變我去金門當兵的命運。」

是呀!一門孤寡已經夠淒涼了。丈夫中砲身亡十三年後,長子又被派去砲火隆隆的傷心地當兵。那漫長的一年十個月,真不知道陳媽媽是怎麼渡過的?

「在金門,我第一次到「八二三臺海戰役陣亡烈士碑」前,找到了父親陳茂根的名字,忍不住嚎啕大哭,哭倒在石碑前。那種傷、那種痛,豈是一般人所能了解的。」

第一次在金門「八二三臺海戰役陣亡烈士碑」上找到父親陳茂根的名字,陳耀東伏跪在地,失聲痛哭⋯⋯。圖:王瓊玲/提供

「我懂!我也在石碑前,對著亡父的名字痛哭過。」曾錦煌大哥又掏手帕擦眼睛了。

「民國六十年年底,我總算從『單打、雙不打』的金門前線退伍了。回到家那天,媽媽在門口燃起一盆熊熊的炭火,叫我抬高腳,跨過火爐,去除穢氣。她再親手一口一口餵我吃豬腳麵線;又陪我向祖宗牌位上香,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媽媽趴在地上,哭喊我過世的祖母:『卡桑!卡桑!您的大孫耀東,平平安安從金門退伍了,您免再操煩了、免再操煩了!』」

「她心底一定也哭喊著丈夫,那陣亡十六年,永遠不能平安回家的丈夫!」話到嘴邊,我硬生生摻著眼淚,吞嚥下去。

「後來,我去布店學做生意,再轉行改做建築。因為常常跑銀行,看中了張小姐,就死追活追,把她變成了陳太太。另外,又相中了一位周小姐,把她變成我二弟耀祥的老婆。」

「哈!哈!哈!太厲害了,陳大哥,有空傳授一下功夫,王安民這小子,笨得像隻呆頭鵝!」

「五年內,我們兄弟三人娶了三個賢慧的乖媳婦送給媽媽。後來,妹妹也嫁了一個好丈夫。」

陳耀東把張小姐追成陳太太,結婚的那天,陳媽媽好開心。圖:王瓊玲/提供

「陳媽媽一定很高興!」我心裡響起六十年前,陣亡烈士在病床旁邊,對著妻子許下的承諾:「妳的身體會健康起來、將來也會子孫滿堂!」

「現在,陳媽媽有幾個孫子、曾孫子?」

「內孫七個、外孫三個,學醫的、幹工程的、當文書翻譯的全都有,分別在澳洲、南非及臺灣發展,事業小成後,也都嫁娶成家了。還算不錯啦!都有遺傳到陳家的拼鬥基因。曾孫嘛!目前有九個,還在持續增加中。」

「哇!興興旺旺,好熱鬧喔!」

「是呀!過年過節,兒孫曾孫、媳婦孫媳婦,一起圍爐吃團圓飯時,至少要席開四桌。」

總算可以放心,舒暢又開懷的笑了。笑聲中,秀慧把牆上的陳爸爸請了下來。

陳媽媽把丈夫捧在懷裡,白髮蒼蒼的八十七歲,與英挺俊美的二十九歲,對比著無情,也證明了深情。

一紙「旌忠狀」,六十年骨肉別離。圖:王瓊玲/攝

「媽!您還要改名字嗎?」秀慧貼近媽媽的耳朵,問起了俏皮話。

「老都老了,改名不改名,都已經無啥要緊了。」

「為甚麼陳媽媽想改名呢?」

「媽媽常說:『我叫玉昭,名字對應了人生──『昭』就是日日活在刀口下,還時時被『玉』石磨』」。

大家又沉靜了。眼前這位喜愛閱讀德川家康、川端康成的女子,對自己名字與命運的詮釋,是這麼剴切、這麼殘忍!

「哈!我知道,您不想改,是怕爸爸再回來找您時,叫錯名字、找錯人。您老雖老,還是會吃醋的!」小女兒畢竟是小女兒,一派的撒嬌兼耍賴。

陳媽媽也耍賴:「我耳朵重、聽無妳講啥?」

「秀慧姐:妳一出生就見不到爸爸,有沒有甚麼遺憾?」我的「白目」又發作了。王安民立刻賞給我一個白眼。

「沒有呀!媽媽告訴我:『想妳爸爸時,就去看哥哥。哥哥跟爸爸長得一模一樣……』」

陳大哥把父親的遺照高舉在臉旁,裝了鬼臉,再問一句:「爸,老爸!您六十七歲的時候,會跟我一樣帥嗎?」

我又去了一趟洗手間,待得更久,用嘩啦啦的水聲,掩飾我止不住的淚泉。 

終究是要告辭的,雖然這次的訪談,是那麼的糾心糾腸!

陳家四代仍然送到路口;陳媽媽的手心依舊粗糙又溫柔。

問世間情為何物?無論是親情、愛情,從陳家都可以找到答案。

我一邊落淚,一邊想起《詩經》的句子:「言念君子,溫其如玉」。玉昭媽媽「日日活在刀口下,還時時被玉石磨」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的她,絕對稱得上:「人間節婦,昭昭如玉」了。

陳耀東把父親的遺照高舉在臉旁,裝了鬼臉,問一句:「爸,老爸!您67歲的時候,會跟我一樣帥嗎?」   圖:王瓊玲/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