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玉昭,名字對應了人生──日日活在刀口下,還時時被玉石磨﹏﹏ 這是一個有關八二三戰役遺族的故事,是中正大學中文系教授王瓊玲最新力作,以散文細膩感謝的筆調,紀錄這一大時代的故事。 王瓊玲小說創作包括:《美人尖》、《駝背漢與花姑娘》、《一夜新娘》、《待宵花──阿祿叔的八二三》,近期與黃致凱合編歌仔戲【俠貓正傳】,明華園歌仔戲總團,2018年1月起巡迴演出。

「祖母常誇讚自己『好目色』,挑了一個『宜男』的好媳婦。也真的不假!母親嫁過來之後,一口氣替陳家添了四個男丁。不纏姑姑也招贅了夫婿,生下一子二女。一大群孫子在祖母面前竄來跑去,打打鬧鬧。命運坎坷的陳家,終於開枝散葉,不再淒冷蕭條了。」

「陳大哥,您父親也務農嗎?」

「不!不是。爸爸大媽媽一歲,也是日本公學校畢業的。考上了臺灣省農林廳林產管理局‧阿里山鐵道的『機關部』。」

「哇!太厲害了。終戰後那幾年,臺灣人要進公家部門,簡直跟登天一樣困難!」

「嗯!是呀!那時候的臺灣,雖然嚴厲的『去日化』又『去臺化』,但是,仍是需要看得懂日文說明書的臺灣人,來維修高山鐵路及蒸氣火車的。」陳大哥輕輕觸及了時代的荒謬。

我也驀然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中小學生嘴裡,不小心冒出一句臺語,就要被罰一塊錢;升旗典禮時,胸前還要掛一張「我不再說方言」的牌子,罰站在操場旁。就因為太雷厲風行了,導至各種母語凋零,現在才要花大錢去搶救,成效卻一點也不彰,惡果纍纍。

「陳大哥,你是長子,與父親相處得最久。最深刻的印像是甚麼?」再次導入正題,我還是有些遲疑,畢竟那是三代人最痛楚的往事。

「唉!八歲多就失去他了,怎能算久?三個弟弟更可憐:六歲、四歲、一歲多,就變成孤兒。妹妹更不用說,在媽媽肚子裡才幾個月,今生今世,無緣見到親生爸爸。」

我看著陳媽媽,沉默的老人家耳膜是關?是閉?是否仍駐留在風掀斗笠之後,十年夫妻的旖旎風光?

「我只記得:爸爸的藍灰色制服,永遠被媽媽用火炭老熨斗熨得平整又筆挺。每天早上,媽媽會跪低身子,替爸爸繫上鞋帶,送他出門上班。」

這一幕,純日本式的深情,在電視電影中,上演過千千萬萬遍,但是,從沒有這麼溫馨,也這麼讓人椎心。眼前的寡母與孤子,皆已髮白蒼蒼。失去最親愛的人六十年了,風霜雪雨縱然能凌虐生命,怎澆得熄記憶的火苗?

「我也永遠記得:從前的老房子有個大院子,大院子外面,是一畦又一畦的菜圃。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種不同的蔬菜,結不同的瓜果。下班了,爸爸沿著阿里山鐵道走路回家。背後的夕陽像顆大紅球,映照他一身金光。他推開竹籬笆,走進玄關;他拉上紙門,換上粗布舊衫褲……他屈蹲下身體,單肩頂起竹扁擔;他赤著兩隻大腳ㄚ,挑兩大木桶水肥,他搖搖晃晃去菜園裡,他用長木頭杓子澆肥……。」

冷靜的陳大哥,述說了一連串的「他」後,聲音還是哽住了。我筆停了,寫不出任何一個字。同為戰火遺孤的曾錦煌大哥,則掏出了手帕。

「才六七歲的我,覺得爸爸很高、很大。斜斜的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更高、更大。『渥肥』是很粗重的農事,他從來不肯讓媽媽做。為了防止水肥溢灑出來,他會先揉了揉兩把枯稻稈,鋪在水肥上面。爸爸他,他是很聰明的……」

「臺語──是我們全家共用的語言。但是,爸爸媽媽私底下用日語交談。記憶中,他們在講日語時,聲音都很低、很輕、很好聽。」

我望著陳媽媽,游離在現實與幻境的她,眼裡蓄著晶瑩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