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奈洛比到加德滿都、從塔那那利佛到利馬,近兩年一波又一波以年輕世代為主的街頭動員,表面上各有導火線:增稅法案、社群平台封鎖、斷水斷電與壟斷式大型專案。但若以「威權擴散(governance & digital control diffusion)」為鏡,我們會看到一套可被威權國家快速複製的治理工具。這些工具在危機時刻被地方政府迅速上線,與Z世代的去中心化動員正面相撞,反而強化了反威權的政治認同與街頭能量。
以肯亞為例,奈洛比自2014年起導入華為與本地電信商合作的「Safe City/公共安全監控」系統,串接逾千路CCTV、交通監測與警政指揮中心,形成低邊際成本、可即刻啟用的群眾控管基礎設施。此後城市監控密度持續上升,形成可操作的秩序技術。
部份全球南方國家以「打擊假訊息、仇恨言論、匿名犯罪」為名,將平台註冊制、實名制與臨時封鎖納入法律語彙。中國近年對臉部辨識、網路實名與數位身分的規範更新,提供可被模仿的治理性與範式。
在大型港口、礦業或都更專案中,排他性經營與監管反覆,易被社會解讀為「精英協議」與主權稀釋,成為青年動員的象徵性靶標。祕魯錢凱港圍繞中遠海運的獨家經營權出現的監管擺盪,正是對中國不滿的展現。
進一步來看各國的案例,2024年6月,肯亞政府推動《財政法案2024》大幅加稅,引發以Z世代為主的#RejectFinanceBill2024動員。示威當日出現全國性網路中斷,國會周邊爆發衝突與死傷;翌日總統宣布撤回法案。表面上是城市監控與指揮平台提供即時部署能力,但是臨時性網路封鎖壓制資訊流,卻因可見度極高而加深「政府在遮蔽反對聲音」的Z世代直覺,迅速轉化為更大規模的政治反彈。
肯亞的Z世代並非臨時起意,奈洛比自2014年即成為非洲首個大規模「Safe City」試點,CCTV與警政指揮中心長年監控人民,這種「平時積累、戰時即用」的監控基建,降低動用硬控管的政治門檻,卻提高社會不信任與正當性成本,最終引起反彈。
2025年9月,尼泊爾政府以「未註冊平台」為由,一口氣封鎖包含Facebook、Instagram、WhatsApp與X在內的26個社群平台,短短數日引爆以年輕人為主的全國性抗議,造成至少19人喪生。在強烈國內外壓力下,政府被迫解除封鎖。政府先以秩序與安全之名建立「平台必須納管」的話語,再在危機時將之升級為封禁。結果卻證明,對於依靠社群協調的Z世代來說,封鎖本身就是一種動員的訊號。
2025年9月起,馬達加斯加因為長時間的斷水斷電,引發青年主導的連日抗議,造成至少22人死亡與百餘人受傷;總統被迫解散政府以止血。政府優先祭出宵禁與強力鎮壓,而非以問責與修復服務回應,反而擴散不滿。
這裡並非要簡化為「中資監控技術直接介入」,而是要看見一種治理偏好的擴散,中國的基建和投資並未改善馬達加斯加人民的生活,面對治理赤字,政府先啟動秩序控管,再談結構改革,正是中國的威權治理在全球南方傳播的共同語法。
錢凱港是中國在拉美的旗艦港口專案。2024年3月,祕魯港務局(APN)稱先前給予中遠的獨家經營權屬「行政錯誤」並提起司法撤銷;到6月,國會修法賦予授權、APN撤回訴訟,獨家權恢復。對年輕世代而言,這種「先撤後復」的監管回旋,與港口作為全球供應鏈飛地的想像疊加,構成典型的「精英協議」敘事,削弱了發展的社會正當性,也為抗爭提供新的符號資源。
為何說「中國式發展模式」在幫倒忙?這是由於它降低動用管控的短期成本,反而助長Z世代積累的壓力。 可即啟用的監控系統和法規,讓政府在壓力臨界點選擇封網、封鎖、速捕而非對話與問責。肯亞的斷網與尼泊爾的封鎖,皆屬此列。短期看似能維持穩定,長期卻加劇對合法性的侵蝕,尤其在高度連結、媒體素養高的Z世代更是出現反效果。
第二,它輸出的是「穩定大於發展」的向外輸出。中國近年的臉辨、實名與數位身分規範升級,為許多政府提供可複製的治理詞彙與制度樣板。問題在於,當地的問責與救濟機制往往更薄弱,導致同一套規則在輸出地被更偏執地用於內容與社群治理,衝撞了Z世代對表意自由與數位權的核心期待。
第三,它以排他性的大專案鞏固精英交易,擠壓社會契約空間。錢凱港的監管擺盪說明:當國家把發展押注於單一外資主導的關鍵基建,監管為配合專案而調整的訊號本身,就足以被社會解讀為主權稀釋與分配不公。這不僅激發地方與青年對「誰決定發展路徑」的質問,也把原本的經濟議題政治化、世代化。
本文不是把一切歸因於北京。事實上,這些抗爭都有在地結構性原因:財政擠壓與生活成本衝擊(肯亞)、腐敗與政治停滯(尼泊爾)、公共服務失靈(馬達加斯加)、監管正當性流失(祕魯)。不同的是,中國作為「技術—規範—資本」的公共財供應者,並未真正的理解和所在國家溝通。
於是這一套治理模式在面臨壓力時,看似有一套能迅速上線的控管方案與可搬用的標準程序。事實上卻是這種自以為,讓整套方案遇上以社群、自媒體、開源工具為骨幹的Z世代動員時,極易引發「控制—反控制」的快速升級循環。
全球南方的Z世代並不是反對發展,而是反對以發展之名的失衡權力。當「中國式治理」作為工具箱被套入全球南方的危機治理中,它往往幫倒忙:短期降低控管的政治門檻,長期卻破壞社會信任。
Z世代能以更快的資訊流通、更多元的語言,把監控、封網與壟斷式發展,本身就具備網路民主治理的基因。他們能自發性的形成契約精神,以去中心化的形式百花齊放,展現對於威權治理,或是統戰手段的反治理性,更是社會韌性的自發性展現。這種遍地開花的火種,同樣也在中國境內以「躺平」的形式呈現,對於威權提出自身能夠呈現的最大程度的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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