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的欣賞是由導演的敘述,經觀眾主客觀的認知和經驗,兩者碰撞的多彩火花之體現。觀者無理由要求導演該如何合自己的口味,就像饕客不會要求鼎泰豐的師傅如何做小籠包一樣,最重要的是以開放的心和寬厚的視野來品味。“象”由心生,觀眾會因自己的心靈底蘊和心理面向,看到屬於自己的部分。看到甚麼,你自己負責。
電影和詩的語言是相通的,唐朝是詩的聖殿,唐詩已把電影手法表現得淋漓盡致。唐代日本空海大師:「意須出萬人之境,攢天海於方寸,置意作詩即須凝心…深穿其境,以此見象,心中了見。」司空圖的詩歌理論強調“思與境偕”,“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以及“韻外之致”、“味外之旨”,指出詩歌的美不是一種孤立或者是先給定的現象,是多種多樣的表現中一個過程和一種相遇的結果,是這幅”景”和”物”與靜觀的人之間的相遇,觀者將景物內化產生情和意,觀者也成了景物的內在部分。也就是王昌齡的三境:「物境、情境和意境」,互相交融的現象和結果。最難、也最美的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是藝術中可望不可置於眉睫的,也就是宋代嚴羽所說的:「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 華夏文化藝術中,意象作為人的精神與世界的精神的相遇是由此主軸發展的。
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充滿此一華夏文化美學的精華,與其說它是武俠電影太狹隘,毋寧說是一篇史詩更顯貼切。唐代疆域遼闊,四邦來儀,民族多元,造就了一個詩情畫意的國度,與世界相通。詩和道家思想為其主要特色,當時是中央和藩鎮抗衡的年代,電影以此為骨架設舞台,仕女彩妝、華服、庭園建築、鞠球、胡人、迴旋舞、文言官話和新羅等點出了故事的歷史時空。王侯府邸代表入世間的天地,雲山荒野代表出世間的天地,"人”行在這時代舞台鬱發舒捲。
利用深植在華夏文化每個人的腦海中唐詩的景物意象符號:雲山、群壑、烟水、芳草、花樹、琴、劍、鏡、燭火、樂、舞、風和鳥,導演和編劇巧妙地將這些適時出現、勾串和傳達其象與意,所產生的”人”和天地互動的種種感應為肉。一些人物角色的相互關係和行為,頗有道家太極的圖象和意涵。其情境和意境是含蓄的,其中滋味必須留待觀眾自己來領會和挖掘了。
整個故事,藉由在鬥爭殺伐爾虞我詐得不到真心的環境中,一個重情義的奇女子,始終不變以其道似無情卻有情的一縷情絲之輕,擺盪在國事家事天下事不可承受之重其間,最終在荒村野戶看到純真的心,放下一切,斷然掙離家國人情的枷鎖走向自己的道路,略有悟道和歸隱之暗喻,更讓人激起有出走新天地、尋找新生機的聯想。
全片最大的張力,乃是在這歷史和人生舞台糾纏的陰鬱和肅殺之沉重,獨讓一”弱”女子擔負,只有隱娘這一絲真心真情,貫穿全局,懸吊了全部的”重”而不斷。權、名位、術謀、劍、人倫、親情、愛情和心,孰輕孰重,孰鈍孰利,孰強孰弱?
這是一部視覺及聽覺和心靈在具象與抽象互相轉換渲染的意象藝術作品,淡中有真味,如同懷石料理,不適合用速食的口感來比較,帶著鑑賞唐詩的心靈就會有收穫。看電影也可以是一種學習和觀照,觀賞前無妨先溫習一下唐詩三百首的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來喚醒腦海的詩魂。同一條溪流的釣客,漁獲量只能各憑本事。
作者:林伯儒 (博士、醫師、文化藝術關懷者)
《刺客聶隱娘》的前導海報。圖:翻攝自電影《刺客聶隱娘》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