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魯蛇人生 《馮光遠(儘量)回憶錄》連載第六篇,馮光遠一個以《鱚宴》編劇得到金馬獎,以《給我報報》嘲諷Kuso的人,惹得大家不住地叫好,在公共倡議場合經常站在第一線的人,讓人心生感佩,看來馮光遠應該不啻為成功人士,為何反稱自己為魯蛇?這是嘲諷還是有其嚴肅之處?那他對魯蛇有什麼新解?

(也許大家不相信,魯蛇的養成,背後是有一套大概念的,這概念,由自己規劃且執行的過程當中,有一核心價值支撐,如果一個人凡事以世俗標準為行事準則,嗯,你應該是排錯隊伍了,溫拿的隊伍在信義區 101 大樓附近。)

多年前,曾經有個年輕的媒體節目電我,邀我去他們的節目閒聊「魯蛇」這事,我欣然答應。不過最後並沒有上成,因為我遲到了。所以,教訓應該是:魯蛇之所以為魯蛇,沒有時間觀念也。

不過卻因此跟這些年輕人成了朋友,而且後來一起做案子。有回他們跟我聊天,「馮老師,那一次,你是我們邀請上節目的人裡頭,馬上就答應的一個,其他人,基本上都不認為自己曾是魯蛇,所以敬謝不敏。」

這就是了,因為世上溫拿(winner)太多(人數多到可以組樂隊),才讓我們這種魯蛇有這個空間,撿一些溫拿們不要的剩菜殘羹,勉強溫飽過年。

財富成就與我無關 溫拿與我體質不合

其實,在大學的時候,我就清楚感覺,溫拿的光鮮亮麗跟自己的體質不合,所以,就以物質生活來論,很年輕的我,就已經習慣去萬華估衣市場買二手衣穿,這個習慣維持多年,「二手貨」一直在生活裡扮演主要角色,家俱、唱片、圖書、甚至車子等,我都習慣用二手貨,且不光是因為經濟因素。

不介意在生活各個面向裡低調過日,輕忽各類榮譽紀錄的加持,於我而言是一個能否「魯蛇下去」的重要關口,當溫拿與魯蛇的分野常常落在「財富」、「成就」這類評審點的時候,偶爾,聽著老友、同學談論這方面的話題,也總是謹守魯蛇分寸,頂多盤算著是否能將聽到的內容轉化成創作的養分罷了。

是否太消極了?也許有人會問。不過,要是有此問題,通常也是溫拿傾向的人才會有的質疑。

溫拿與魯蛇的分野常常落在「財富」、「成就」這類評審點。 圖:截自 OTHERWISE LIBRARY 官網:有錢=成功,沒錢=魯蛇?booktender 盧建彰 (上)EP36-1。

不加入國民黨、懶得考預官、留及肩長髮的嬉皮生活

在我成長的年代裡,受到太多與「價值」相關的事件滋養,許多烙印在內心深處的經驗,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就是自己不在意魯蛇溫拿分類的一個源頭。以「嬉皮」這概念來講,影響我的,豈止是生活的樣貌而已,在威權體制裡,嬉皮生活代表的退縮,毋寧更是一種「不屑與之為伍」的無言抵抗

於是不會在教官的威脅利誘下,加入國民黨,方便自己於榮華富貴的路上更加順暢,甚至懶得去考預官,當個大頭兵即可;於是在大學就留著及肩的長髮,那種會在路上跟警察賽跑的長度,因為頭皮下已經被你們管束,頭皮上能不讓就不讓了;於是瘋狂地吸收搖滾音樂、作者論概念下的電影、攝影;於是輕忽學校的課業,寧願看自己的書、打工、清談。

因為嬉皮,所以去了美國之後交的也都是嬉皮,而且很容易交上對的朋友,因為大家的話題、價值沒有太大差別,「這台灣人聽 Randy Newman、Tom Waits,看 Robert Altman、Michelangelo Antonioni。」

也因為嬉皮,隨遇而安,從居住紐約開始,交的也都是隨遇而安的朋友,當時紐約的家,某種程度上根本就是人民公社,很多人有鑰匙,各方好漢在客廳、臥室自行佔地為王。

這些朋友,往後人生的發展各異,可是一點相同,大家都重精神、輕物質,有些人就算不再貌似嬉皮,然而從生活軌跡追蹤下去你依舊看到他們嬉皮的習性、本質。

在威權體制裡,嬉皮生活代表的退縮,毋寧更是一種「不屑與之為伍」的無言抵抗。圖為示意圖/圖:維基百科。

隨遇而安 享受創作過程

這就要開始聊「隨遇而安」這概念了(不僅是名,也包括利),這概念重要,因為通常有此概念的人,比較知道,在追求終極、更高價值的過程當中,有哪些事情我們必須「能捨」,或者屈就於某種選擇,而不以為意。

可是「能捨」又是何其困難,很多時候,人們選擇妥協、對抗、甚至玉石俱焚,以求得立即的效果;然而,如果一個人對「價值」之事了然於心,知悉某些事,例如「倡議」,是達到心目中價值的必要過程,此時,也許「能捨」才會變成比較讓人釋懷的選擇。

常覺得,在自己的人生裡,為什麼甘以魯蛇之貌出現,一個重要的原因也許是,長久以來,世間對嬉皮的定位,從來不曾將其供上溫拿之列。

有時享有一些小小名氣、網紅之類的,我其實比較享受創作的過程;而倡議,更是創作的上游,這種能力,不是太多人有的;恣意發表前人未曾有過的意念,在那當下,當然無法收割需要時間醞釀才會成熟的果實,此時,急功近利之事,就不在考慮之列了。

魯蛇倡議事蹟考

約三十五年前,與李安合作《喜宴》,該片於他而言,是藝術,於我而言,則是同志平權運動的開啟,同志平權發軔於溫馨喜劇當中,這便是倡議。

而幾乎同時開始的「給我報報體」偽新聞寫作,領台灣 kuso 文化之風騷,以 parody(諧諷)針螫威權體制,前所未有,這也是倡議。

1996 年我隻手撐起《中國時報》「娛樂週報」的五個版面,蓄意棄絕八卦寫作,廣邀文化、娛樂 freelancer 寫者,讓文青讀者從結構面、工業面、人文面去理解、親近娛樂文化,這是台灣媒體圈的一大倡議。

2008 年因排斥新聞上的置入性行銷,辭職離開報社,又何嘗不是倡議失敗後的自行了斷。

《囍宴》的導演為李安,編劇為馮光遠/圖:維基百科。

極盡所能 嘲諷那些摧殘民主之輩

倡議不僅在文化面,2008 年馬金體制運作之後,也在政治面──尤其是言論自由。

夏蟲不可以語冰,威權體制教養出來的獨裁者之後,與他們論民主?太抬舉這些人了,所以,你也只能刻意以尖銳、甚至粗俗的修辭,對摧殘民主價值之人展開無盡的嘲弄與羞辱。

換來的是將近二十個官司,這個跟權勢對戰的冗長過程,因為是以倡議的態度為之,因此就算是鋃鐺入獄也甘之如飴。後來南韓發生朴槿惠、崔順實的「閨密干政」,這個女人版的「特殊性關係」,看看南韓人民用什麼態度批判無恥政客吧!

政治上的倡議,最後甚至身體力行,「憲法 133 行動聯盟」、北市長選舉、擬參選立委等,雖然打擊面很廣,然而都是魯蛇終場。

始於倡議終於魯蛇 心安理得

失敗的原因不一,有人從世俗觀點來看,修選罷法、阻暴發戶公務員世家(對,我指的是連家)再度進駐要職染指國庫、斷國民黨立委連任之路,其實就是「倡議」的善果。

於是身為魯蛇的我,再度轉換戰場,繼續這一輩子的志業,直至力不從心,再當一次魯蛇為止。

因為堅持價值,所以無謂魯不魯蛇,不過偶爾回憶過往,會有些許遺憾,因為曾有太多的畫面、藍圖在腦海裡閃過,然而自己卻無法在第一時間目睹這些倡議的實踐,自然也就無法在見證某些美好結果之後,接棒繼續發表更多在文化、政治、社會議題上的倡議。

只能繼續在一些荒漠地段披荊斬棘,發表一些「太早發生」的概念,始於倡議、終於魯蛇,可是心安理得,因為,從懂事之後,學得的「價值」之念,我從來堅持到底。

關於【馮光遠(儘量)回憶錄】

「馮哥(我們都這麼叫馮光遠),你有講不完的故事,寫個回憶錄吧?!」
他半開玩笑又不失真實地說道:「寫回憶錄的人,多少有些自戀耶」

看來他拒絕。

「回憶應該是紀實,寫得開心,不小心就虛構起來了。」他繼續說道。
「沒關係,寫多少是多少,太…真實,大家壓力也大。」我們小心地應著。

「好,那我就儘量囉!」馮哥啜飲著泥煤威士忌,邊回答。

《馮光遠(儘量)回憶錄》企劃於焉形成。

這是兩年前的事。
不過,認識馮哥都知道,他已經很「儘量」了。

作者:馮光遠,曾任記者、作家、編劇、攝影、劇場工作者及政治人物,《中國時報》主筆、副總編輯。馮也是《給我報報》、憲政公民團創辦人,也曾受聘金石堂書店擔任行銷創意總監,主持電視評論節目及發表幽默與政治諷刺文章。作品《囍宴》獲金馬獎最佳編劇。


本文轉載自報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