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依靠個人努力便能實現。生命過程的諸多努力，不論為了反對社會不公，抑或對抗個人欲望及弱點，都可能在更大的命運輪迴下無從突破，惟有放下對權力與名位的執念，才能獲得內心的自在平靜與解脫。
國光劇團最膾炙人口且歷久彌新的骨子老戲《閻羅夢》，公演至今，已成為台製京劇戲碼中，演出次數最多的劇作之一，戲裡主角，昔日鬚生秀才多由劇團一等演員唐文華擔綱，他憑藉圓潤醇厚帶著低沉透亮的大嗓挑梁唱了二十年，其純熟精湛的演技，成就「閻迷」眼耳口中活脫扮演一號男主司馬貌的專業戶。面對時間軸線，戲台藝術繼起生命的現實骨感，難以變更的鐵律就是「傳承」，甫落幕的第三十二場演出，中生代鬚生盛鑑，一轉過去戲中曾巧飾一趕三世英靈的帝王豪傑，接手男一要角，這位歷練男二到男主的第一人上場，提供了戲迷另一番滋味，此次閒看半日閻羅，管他唐文華或盛鑑，真是各自精采。
觀眾雖無緣得見原創編劇陳亞先為大鵬國劇隊時期量身打造的劇作原貌，卻更幸運地看到國光劇團藝術總監王安祈與劇作家沈惠如，當年貼合時代巧思，共同重新梳理編修後，具體樹立「唱、唸、做、打」四功盡呈的華麗京劇範本，戲作整體呈現，正如序曲唱詞：「舊本兒盡翻改，休當作老戲新排，莫擔憂微言大義，尋思差拍案驚奇，忙喝采，且開懷。」又如開篇破題「悠悠一夢連千載，戲文話本傳下來」更直接地為傳統戲曲革新，鋪墊並預示這齣類穿越劇所帶來的荒誕與批判之美。
善惡因果交織輪迴樂章
以其深刻的輪迴哲思和對社會現實的尖銳批判，《閻羅夢》在舞台上直白地切入權力腐敗的反思與人類命運探討。情節穿插現實與夢境，不僅留給觀眾沉浸劇情的曲折波瀾，更在命運輪迴哲理中，踏進人生意義和善惡報應的深層思考。故事以窮困秀才作為視角，揭露封建社會的官場腐敗，以及權力、金錢交換下所帶來的不公。主角司馬貌出身寒門，儘管飽讀詩書，卻未能獲得應得的官銜，反因社會陰暗的壓抑充滿了無奈與憤懣。他在慘遭貪官毒打後的夢境中進入地府，目睹陰間情景實與陽世別無二樣，腐敗的權力和不公，竟然延續到死後的世界。
司馬貌在陰司聲嘶拆毀閻王廟力爭「天地一片清」的言論，驚動玉帝給了他六個時辰掌管陰間審判大權的機運，掂量他如何斷獄善惡果報。在嘗試翻轉世間不公命運的過程中，司馬貌洋洋自戀得意的判決，誇耀人世已臻至公平，殊不知，善惡平衡單憑個人理想去應對，根本撼動不了命運因果的複雜性與不可預測性。司馬貌的微小奮力，雖代表人類對命運安排的不屈不撓，奈何只要人性渴望擁有權位的執著繼續存在，終將陷入新一輪的痛苦與矛盾深淵。
逐漸意識到複雜的命數難以掌控，司馬貌最終體悟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依靠個人努力便能實現。生命過程的諸多努力，不論為了反對社會不公，抑或對抗個人欲望及弱點，都可能在更大的命運輪迴下無從突破，也惟有放下對權力跟名位的執念，才有可能獲得內心的自在與解脫。
唱唸做打中的藝術哲學
全本《閻羅夢》的藝術價值，是須配合演員「唱、唸、做、打」的表現來立體化劇情張力和凸顯角色衝突，順著劇構鋪陳，讓觀眾慢慢有意識地去碰觸深層核心的哲學思考。
唱詞底蘊配搭著聲腔營造，編曲（腔）為司馬貌角色安排的慢板、導板、二六、流水等唱段層次豐富多元，如司馬貌初登場，一分帶著懷才不遇與不甘的心境，藉由腔調變化重覆唱出「心比天、命如紙」六個字，既表達知識分子面對時局的無奈，也把角色的悲劇性釋放得淋漓盡致。
唸白不僅是對話的橋樑，更是一種批判工具。司馬貌與縣老爺吳來、中常侍曹節等人京韻夾雜的對話，處處譏諷著社會不公與官場的荒謬，尤其多次與老閻君針鋒相對的唸白更加充滿力度，把劇裡傳達的社會批判推向了高潮，這些語境張力設計，不僅彰顯了劇本藝術的感染力，也增添出情節的矛盾和衝突。
做表與武打，是這齣戲讓觀眾可以直觀國光劇團致力維繫傳統京劇的成果表現，在這場演出裡，一等演員溫宇航客串韓信，戲分雖短，唸白與做功精準好看。花衫黃宇琳客串伏后，嗓音益發清美嘹亮，當是台灣第一青衣魏海敏之後，可以拭目以待的後起之秀。略帶炸音的架子花臉黃毅勇，厚實唱功日趨穩健，曹節、曹操、趙匡胤一趕三的做功謹慎，那曇花般的俐落表現絲毫不亞於次男主李家德扮演的三世靈魂。令人驚喜的，是烏騅、赤兔與項羽、關羽兩個橋段對手互尬的硬實做表，而串場龍套眾小鬼的翻滾功夫與多場大靠武生撐起的武打場面，更讓「做打」熱鬧氣氛，坐實了適合老少咸宜的吸睛關鍵。
精耕劇情結構與富含深層哲學寓意，在探索命運、權力與人性的複雜關係上，劇本設定無疑是遠大的，具備歷史典故，情節置入多重框架，加諸人物輪迴的宿命轉換，這等多線設計的確飽滿了故事元素，但也因劇情的繁瑣而失了清晰，又網路原生世代觀眾，因非必須的歷史教育素養，勢必增生觀劇的困惑，致使該劇成為邁向傳世經典的最大挑戰。不過，當下對傳統戲迷而言，能揭示社會不公與生命輪迴意義，警醒修正自我行為，回到平和自由的心，就是已經達到服務觀眾的目標。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Newtalk新聞立場。）
關公與赤兔馬。 圖 : 國光劇團/提供
項羽與虞姬。 圖 : 國光劇團/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