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史學者的角度來分析一篇小說,首先要遇到的問題似乎是虛構的情節如何解題。其實虛構的情節並不是歷史學者企圖分析的主題。反而是虛構情節所處的脈絡想要呈現怎樣的歷史觀點才是歷史學者關心的問題。

以台灣為敘述主體的歷史脈絡

近來台灣的歷史研究出現了兩種類型的史觀,一種是中原史觀,為何不說是中國史觀,因為中國這個概念是1912年才正式奠立,但是在這之前,大部分關於台灣歷史的作品,採用的絕大多數是從中原的視角將台灣視為邊陲來分析的史觀,這個可以稱之為中原史觀。另外一種史觀我們可以稱之為台灣史觀或者南島史觀,有別於中原史觀的邊陲性。台灣史觀或者南島史觀將台灣自身視為是歷史敘述的主體,是歷史書寫的自我,而非他者。

貫穿這篇小說的主要人物是一名鄒族青年,他的出生、成長,他的反省、追尋,他的困惑與迷惘,以至於他所遭遇的一切,所呈顯的都是一個以台灣為主體的歷史脈絡,所以可以歸類為我所謂的台灣史觀或者南島史觀。

台灣史觀相對於中原史觀有相當的意義。過去台灣的史學家學的多是中國歷史,採用的多是中原史觀,而台灣史則是到了大約四分之一個世紀以來才開始受到廣泛的學習,也同時開始引發了對諸如地理大發現、殖民地、倭寇、「中國」等等歷史事件(現象)的反思。例如陳耀昌醫師所寫的小説反映出來的「野史」。在我看來,陳竹奇這本書的確反映出深入的「台灣史觀」。在「中原史觀」下的中國歷史,這個遠在阿里山的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故事,或許甚至於談不上是「歷史」。然而,這本書所表達的當然是南島或至少台灣歷史裏面的一個史詩般的壯麗故事。

台灣人民自我認同的徬徨與困惑

台灣歷史裏最重要的一個經驗就是「殖民」。對於生活在後殖民時代的台灣人,或許殖民地經驗所代表的未必完全是負面的,例如日本帝國主義帶給了台灣許多普世的現代價值。這一點或許反而造成了台灣在與中國文化(尤其是帶著「中原史觀」解釋下的中國歷史)相互格義時莫大的激蕩。一般言之,這種困難在個人的層面上,必然會以認同的困惑成為這個人的夢魘。例如本書中這位鄒族年青人Psoseongana就是非常清楚的代表。

從殖民地位與處境,到後殖民時期,Psoseongana歷經了不少事件,它們衝擊他的自我認同,造成他在自我認同上面無限的困惑。

身為鄒族人,應該是說身為母系是鄒族的後裔,他的生父究竟是漢人或者是日本人,始終令他非常困惑。

其次,母親被迫在日本殖民時期更改為日本名字,戰後卻沒有能改回去鄒族的名字。這個當然令他不解。即便是歷經原住民正名運動,對於母親櫻子仍無法促使其更名,可見日本名字對於母親而言具有一定的生命意義與厚度,無法割捨與丟棄,這是在日本投降前出生,戰後成長的他所無法理解的殖民經驗。

鄒族人在日本人塑造吳鳳神話時,曾經遭到污名化,戰後國民黨政權繼續沿用吳鳳神話,他一開始對於吳鳳的後代懷有恨意,直到最後才發現吳鳳的後代也是殖民神話的受害者,塑造吳鳳神話的日本殖民政權與國民黨政權才是加害者。

真正認同的,其實是生養自己的這片土地

最後,主角選擇以母親的血緣關係做為自我認同的基礎,歷經打倒吳鳳銅像、湯英伸事件後,才逐漸從鄒族的污名化陰影中走出。脫離殖民時期所強加的刻板印象,超越殖民時期的論述所形塑的族群形象。

Psoseongana一生一直在追尋自我認同的過程中徬徨、迷惘,最後,他所認同的不僅是鄒族,而是這片山林,這片土地,這座島嶼。

Psoseongana的認同其實已經超越了族群的界線,已經超越了文化的定義,而更具備一種自然主義式的認同,他認同的是這片孕育他的山林與土地,因此,他的父親名義上是漢人,被懷疑是日本人,但其實他認為真正的父親是土地,是生存所依的大自然。

也因此,在主角回歸的原鄉阿里山,出現了琴山河合博士死後的懊悔與贖罪。琴山河合博士是日本殖民者派遣來阿里山探勘,最後導致原始檜木林被砍伐殆盡的學者,他的懺悔與贖罪,象徵了一種殖民支配與後殖民書寫的超越,恰恰好又跟主角的自然認同相對照。

在兩岸對立,戰爭一觸即發的時刻,台灣卻意外地,或不意外地遇上一場海嘯,這場海嘯破壞了漢人殖民的台灣西部海岸,淹沒了中國自改革開放後最富庶的東南沿海。這是一場大自然的反撲,反撲的對象超越了國族認同,兩岸最富庶的地區都無法倖免,但戰爭卻因此消弭於無形。

這樣一場海嘯還帶來森林大火,儼然是《聖經》裡面所記載的世界末日與最後審判,而人類盲目發展與開發所帶來的浩劫將會是共同承受的共業。

這樣一場寓言式的浩劫也證成了原住民與自然和平共處的生態哲學,才得以浩劫後倖存,指引了人類在重啟文明的開端,應該省思的方向,帶有《聖經啟示錄》的意味。

從一塊矗立在荒山草莽之間的石碑牽引出生命線索

最後,讓我興奮地說一個我個人對這本小説的貢獻。我相信我大概是戰後第一個注意到阿里山上有紀念琴山河合石碑的人。那應當是1998年前后,我在臺大客座,獨自去阿里山靜修寫作的時候。當時這塊石碑矗立在荒山草莽之間,字跡漫漶,難以卒讀。不過我當時倒注意到撰文者是知名的漢學家鈴木虎雄,而書法更是出自西田幾多郎。它被荒廢在山中,殊為可惜。當時我曾查了一些文獻,但是并沒有什麽結果。到了二十年後,我再一次想起這個石碑,這時嘉義林管局已經整理了石碑,有不少人知道它的存在了。我也曾經兩度(2019,2022)在我的臉書上面提到它。沒有想到陳竹奇從這麽一個綫索衍生了一個非常有意義的故事。這是一個多麽令人高興的小説比歷史還真實的例證!

讀這本小説的人一定要記得當這本小説中所有的人都活生生地在扮演一定的角色時,小説就會流露出它内在的一貫性,而成爲佐證本來看似散漫的事件間的相關性,並興奮地反映了台灣歷史自有它的意義的本質了。

作者簡介:

李弘祺教授,耶魯大學博士。曾任教香港中文大學、紐約市立大學、及台灣清華大學。專門研究中國傳統教育史及近代中西思想交流。他的《學以爲己,傳統中國的教育》得到中國國家圖書館的學津獎,日本關西大學的《泊園》學刊介紹他爲當今世界上研究中國教育及科舉的第一人。他最新的散文集《想象“聲辯才博”》是他在《臺大校友》的專欄文章的文集。

「Psoseongana-以高山為名」,陳竹奇著,致良出版社,2023。   圖:陳竹奇提供。

陳竹奇的祖父陳賓曾經擔任日本統治時期的警察,陳賓期待戰亂後能夠長治久安而擔任日本警察,但在過去威權體制扭曲的史觀中常被汙名化為「日本走狗」。   圖:陳竹奇提供。

陳竹奇的祖母陳瓢(右)是童養媳,他的小說其實就是家族史的縮影,是舊社會面臨新時代下動盪的歷史。   圖:陳竹奇提供。

李弘祺教授,耶魯大學博士。曾任教香港中文大學、紐約市立大學、及台灣清華大學。專門研究中國傳統教育史及近代中西思想交流。   圖:李弘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