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大哥,」忽聞身後有人喊道,我回頭望著那位快步走來直朝著我微笑的卻是個陌生人。

「我是陳俊昇啦!」

這名字我迅速在腦際裡運轉好幾圈,卻毫無答案。

「我在《南方》......」

猛然想起來了,當時,更真切的說,應該是40年前的野百合革命之前的學生運動生火時期,那一幅年輕俊秀的容顏立刻翻映到眼簾。

「哇!是你喔!,好久好久好久不見了!」

我很想把他緊緊擁抱起來,卻又礙於周遭太多感到疑惑的男男女女們,我不得不克制自己的衝動。

此場景發生在2023年 5月間的景美「國家人權博物館」仁愛樓園區裡,那時我正以政治受難者身分為一些報名前來的學員們導覽及分享受難往事。

「你今天怎麼會到這裡來?」我好奇地問。

「我是特地為了看你而來的。」他解釋:「我在臉書活動上看到你的名字,就報名來了,果然是你。」隨手交給我一本書,是他的長篇小說創作《Psoseongana》(筆名陳竹奇),我猜,這贈書應該是想傳達一個訊息:他依然繼續在創作書寫中,也藉此讓我知道他對原住民議題創作的高度關懷。

是緣分吧,40年後居然會在我曾經的政治受難地方重逢巧遇。

因為導覽任務在身,不宜多談私誼。之後,場景移到臉書私訊。

他邀我為他即將出版的新書《鴻爪雪痕》撰序,我自是毫不猶疑地慨然應允,這是我的榮幸。

《鴻爪雪痕》是陳竹奇對個人撰述生命的總交代

《鴻爪雪痕》是一本散文集,更真切地說,應該是一本雜文集。我之所以這樣看,因為本書蒐集了多種文類,是作者30多年來已發表或未發表的作品之總集結,算是對自己撰述生命的一次階段性總交代。再者,稱之為雜文集,反而更能凸顯作者博覽群書旁徵博引的創作源泉。

在目錄上,依次分列為「詩散文」、「鴻爪雪痕」、「回憶的點點滴滴」、「人物」、「書評」等五個單元。

所謂「詩散文」者,按作者在自序裡的詮釋:「是以詩的格式來寫散文。」

他認為:「以詩的格式來增加散文的韻味,憑添一 些詩的浪漫氣息與氛圍,本質上仍是散文。」

此一創作態度即可看出陳竹奇曾經努力要走出一條「非傳統」文體的企圖心。

參考《大英百科全書》(Encyclopædia Britannica)關於散文的定義:給非小說散文下文學定義,是一項具有很大挑戰的任務。很明顯,非小說散文作為一個無限廣闊、多樣的文學領域,是不能以任何單一的內容、技巧或風格概括其特徵的。它的定義只能被規定得很鬆弛,以它不是詩歌、戲劇、小說來表示。

由上述描述性的話語可知,西方文學中,給予了「散文」很大的自由度和彈性。

陳竹奇自承其啟蒙過程所讀過的幾本書,竟然跟我受難期間所追隨的文學先輩卡謬(Albert Camus)不謀而合。

那麼,我就必須藉此說明雜文在卡繆的作品中所占有的篇幅與分量是極其重要的。諸如《西西弗神話》、《反與正》、《反抗者》等等諸書,都是每一位研究卡繆者非讀不可的著作。這位大師的此一文類素以散淡、朴素又寓意深長的哲理而著稱。

若果我們注意到收錄在本書中的24篇「詩散文」上標示的日期集中在2006到2009年間,我們即知,這段時間裡作者嘗試的新文體試驗。至於成功與否,則留給讀者受眾自行評斷。

到第二單元「鴻爪雪痕」,大致就是作者的讀書心得或由此引伸發散諸多個人遐想與情懷之記述。

其中一篇寫於2007年的短論〈新殖民論述〉直接批判馬英九和楊渡透過「原鄉精神」企圖重新建構本土假仙意涵。陳竹奇所依據的應該是馬英九在當年 6月為其選舉需要所鋪陳出版的新書《原鄉精神-台灣的典範故事》。該書被大量廣告文宣稱之為馬英九第一本「本土論述」。

以「人民史觀」筆直穿透馬英九的偽裝羊皮

陳竹奇在此篇短評中就直陳:「馬、楊指稱的第六波移民,其中的國府接收人員、國府官員等都是殖民政權的繼承者,而非移民,只有被迫遷徙的外省族群才是移民。」

我們應該注意到,2007年的馬英九正在積極佈署台灣總統的競選,為討好台灣選民,在策略上必須披上「愛台灣」的羊皮假象。

惟,該書一出版即造成激烈爭議。時任中研院近史所副研究員陳儀深(現任國史館館長)即曾發文〈原鄉精神?拐彎抹角反本土〉大力抨擊:

馬英九發表《原鄉精神:台灣的典範故事》新書,宣稱是第一次有系統的本土論述,同時可以反擊綠營的「族群操作」策略。可是,這本書明明是「非本土」甚至「反本土」,卻要宣稱是本土論述,這樣操作未免太沒誠意。

陳儀深在文末更不假辭色直搗核心:

總之,如果離開台灣這塊土地和人民的立場,把日治時代部分受苦的台灣人對原鄉(中國大陸)的憧憬,作為今天台灣人尋找出路的典範,才是一種「否定真實」以及「虛無空想」吧。

但早於陳儀深搶先發表批判文的陳竹奇卻又有另一番論述,他的立場更偏向於「統治階級VS.人民抗爭」的論述基調。他寫道:

討論台灣史,分析不同年代的移民時,可以把統治者與人民混為一談嗎?統治者即殖民者,如荷蘭東印度公司、日本總督府、陳儀行政長官公署及蔣介石獨裁政權。他們控制人民的自由、剝奪其利益,進而控制其思想。他們不是人民,他們掌握暴力機器,藉由把人民奴化而成為主人,而且從未經過人民的同意。民主運動抗爭的對象不就是這些殖民統治者嗎?

反之,對抗荷蘭人的平埔族、抗日的原住民及政治社會運動、二二八抗暴民眾及遭受白色恐怖政治迫害者,即反殖民者,才是人民,才是論述歷史時應當呈現且彰顯的主體。

寫得如此直白,應該很能看懂陳竹奇所持的「人民史觀」了吧?

作者的此一史觀,在第五單元「書評」各篇論述更加彰顯無疑。

「台灣走向世界」才是陳竹奇的思想指引

該單元首評〈大航海時代的台灣〉(Taiwan In The Age Of Exploration)一文,我們很容易就看到陳竹奇對台灣歷史的關心與疑問:「台灣因何登上世界的舞台,並且在世界舞台上扮演他的角色至今,從而理解歷史學家最後終究想要探究的問題,即台灣將往何處去,台灣在未來的世界史上將繼續扮演何種角色。」

然後他自問自答地提出一套解方:「把台灣放置在世界史的脈絡中去分析,我認為是理解台灣歷史的一個必要途徑,唯有透過世界史的圖像,台灣才能獲得清晰的定位,而不會受到現有的思考框架所侷限,而能真實地且客觀地呈現台灣在歷史開展過程的多元豐富意涵。」

其實,這答案乃係陳竹奇提煉自湯錦台先生所著《大航海時代的台灣》中的史實書寫所得。他對湯大師的激讚形於筆下:「便是嘗試如實地將十七世紀的台灣如何在中國人(明朝漢人、清朝滿人)、荷蘭人、日本人、西班牙人與葡萄牙人等互動關係中,在世界舞台上開展出它的歷史。」

該文發表於2008年,顯示年輕的陳竹奇在那時已經嚴肅思考著台灣將如何走向世界舞台的應然趨勢。

寫於更早的1992年的一篇論述〈從「發現新大陸」到「發現台灣」〉裡,他對於以「發現台灣」特刊大幅報導「國民黨所誇示的台灣經濟奇蹟」的《天下雜誌》即曾提出嚴厲的批判:

一則是對勞苦大衆的長期剝削,一則是對生態環境極盡破壞,有何值得沾沾自喜(而這種台灣奇蹟的論述,竟毫無保留地被「天下」所引用。所謂奇蹟是西方學者不了解東亞歷史之下所產生的概念,生於斯,長於斯的吾土吾民,竟然會跟隨西方的論述,稱呼自己所創造的東西爲「奇蹟?」

該文對〈天下雜誌〉的批判所援引的正是「人民史觀」的論述基礎:

無視於十九世紀以來西方殖民主義的入侵,以及東亞地區反殖民鬥爭中,西方思潮的引入與轉化的過程,是天下雜誌錯亂地將所謂台灣的現代化放置在中國文化脈絡及日本殖民地經驗的矛盾架構中,其背後隱藏的盲點也就是將近代東亞的歷史遺忘,而又盲目地拾用一些歷史的論述,使得它在一個雜亂而又被毫無批判地統一的歷史視野之下,拼凑了一個模糊,似是而非的美好前景,而負責穿針引線,以導流至海洋中國的論述基調,則是所謂的「現代化」。

......

因而,天下的「發現台灣」並非帶領我們一窺島嶼走過的滄桑,而是在官方壓抑長久的台灣史解禁後,替代了一個虛幻的歷史圖像,我們絕對應該發現台灣,深愛台灣。但不是從扭曲的歷史論述中去理解,而是要回歸到人的欲望與自然的關係,回歸到生態史去理解。

欲亡其國,先滅其史

所謂人民史觀乃是一種對歷史的詮釋或理解,強調從人民的角度來理解歷史事件和社會變遷。持此論點者,會更強調普通人民的經歷、生活、和社會地位,而不僅僅是知名領袖或精英階層的歷史。是以,通常會更加關注社會底層的人們,強調他們的努力、抗爭、以及對社會變革的貢獻。此一史觀意在提醒人們,歷史不僅僅是由少數權力者塑造的,也是由廣大民眾的生活和努力共同構成的。

這讓我想到,怪不得他會主動想到要邀我為他寫序,原來我們都是一路走來從不曾放棄同類人。

走筆至此,忽聞中共對該國文化學者易中天撰寫的《易中天中華史》套書在出版多年後突遭下架。好奇中不免再度翻開本書頁中所書寫的〈品三國〉書評。因為該文探討的就是這位剛被中共制裁的鼎鼎大名學者易中天的著作思維與論述。

陳竹奇此評寫於2008年8月8日,恰好是中共首度承辦國際奧運會的開幕日,也是中國對國際社會初展政經國力的一個高峰點,這節點讓中國人民長期受創舔舐的自尊心突然嗨到至高點,並由此開始蘊蓄「雖遠必誅」的「戰狼」變種瘋狂心態。

陳竹奇在當時的點評,無疑的,是對易中天的史觀給予相對肯定的,所以他才會這樣寫:

易中天的難得之處,在於對人性的剖析頗為細膩,而且把人性放置到他所處的歷史脈絡與時空情境下去觀察,英雄豪傑也罷,名將良相也罷,終不免顯露其缺點,也彰顯其優點,因而,此種歷史視野顯得達觀、豁達,並兼具悲憫之情。就像我們觀看戲劇時,對於劇中人物的心境透過戲劇的鋪陳達到某種理解之後,油然而生的情感投射。這當然也得歸功於中國人對於三國人物的熟悉,使得此種投射更加容易。

然而,時隔15年後,易中天的史觀仍然逃不過中共伸出的魔掌加以摧殘之禍。

據中央社報導,華裔學者張泰蘇引述可靠消息說,中國官方已經編寫20年的清史最近沒有通過政治審查,原因包括被批評「受國外新清史影響過大」;而「新清史」被認為對「大一統」、「中國認同」及「漢化」等既成觀點構成挑戰。

史之不成史,或者說歷史只能被迫為統治者而卑屈承仰,俗云:欲亡其國,先滅其史,則亡中國者中共也,這已是無力回天的走勢了!

從《鴻爪雪痕》這本經由個人生命撰述的階段性檢視之雜文集裡,我們能清楚看到陳竹奇的思考與文字相輔相成的歷練脈絡。

也許,「左詩右史」這稱號,大約是我所能對陳竹奇書寫的最佳闡釋吧!

作者:呂昱,本名呂建興。1969年因參加學生民主運動入獄,1984年2月獲釋。曾任《臺灣文藝》執行編輯、蘭亭書店出版策畫、新地出版社總編輯,創辦《南方》雜誌(1986年10月~1988年2月)是戰後台灣雜誌史、社會運動史上最重要的「運動型雜誌」之一、民進黨《地方包圍中央策略》作者之一、《六都春秋》電子報總編輯。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Newtalk新聞立場。)

白色恐怖受害者呂昱為高雄大學退休教授、作家陳竹奇即將出版的新書《鴻爪雪痕》撰序。   圖:陳竹奇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