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琢磨〈楓橋夜泊〉的思路鋪陳,在布滿情景交融的意象之外,一如張繼遺留給世人尚能得見的多數作品,擁有濃郁的「隱喻」血緣,他於「夜泊」中,喟嘆為政者荒於政而誘發禍端,以致陷人民於水火,而這些不斷重複上演的殃國禍家青史歷歷在目,卻放任一再發生。如何避免重蹈覆轍,萬不能縱容本心率性而為,唯有記取殷鑑,凡事謹慎三思,才是持盈保泰,維繫累世安康的不變真理。
【張繼獨醒】
對於東平郡王安祿山因何叛變,他不作過度揣想,但安祿山的反唐之舉,他堅信原來是可以防制的,偏偏聖主懶得搭理郡王爺與國舅公日益擴大的對立衝突,又漠視朔方節度使安思順多次上表密報自家兄弟開始布局的篡逆行動,聖主只顧酒色歡娛,完全荒廢朝政,才讓安祿山揚起「憂國危,清君側」奉密旨征討楊國忠的旗幟,挾浩蕩氣勢,瞬間烽火四起、狼煙遍地,旋即攻克京畿,聖主狼狽逃離大明宮,好端端一個太平盛世驟變成人間煉獄,一片慘絕人寰景象,怎不教人撫膺大慟。
已取得進士榮銜,尚在京師等待吏部銓選授官通知的張繼,未料遇上了這場百年未見的大動亂,兵荒馬亂之際,他倉皇登上大運河的渡船,沿著廣通渠、通濟渠、邗溝一路避難朝江南而去。轉眼深秋,他的船隻來到了吳地,是日暫靠松江驛,下船便聽聞楊國忠慘遭御林軍亂刀誅殺於馬嵬坡,更為驚汗的,曾幾何時大唐天可汗已保護不了最寵愛的妃子,賜死了楊貴妃,又在不久前,受迫禪讓皇位予太子李亨。
此刻,岸上吳人口裡的華清池等同他們熟知的館娃宮,開元那顆璀璨帝星也墬落為他們所鄙棄的「夫差」等級,成了一粒亡國流星。隆基帝若有所感,或許會笑世人不懂愛情!但誰又解他因萬般不捨而讓臉上露出的哭喪表情,他豈是為了江山?那是苦於世上再也沒有屬於他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張繼似乎能懂隆基帝的心思,但他更同理百姓所在意的樂業安居。張繼喟嘆,嘆以史為鏡,明明可以知興替,為何多似姑蘇山上姑蘇台下,吳王愛美人失江山這樣流傳千年的歷史教訓總被刻意忽略,而甘願重蹈萬劫不復的厄運。
夜空下,在亂世續航的旅程根本看不到終點,船艙內的張繼愣愣瞌瞌張望著水面船戶與兩岸人家,意圖捕捉到有哪一盞燭火可以不在空氣裡明滅閃爍?或許,失望後的最大勇敢莫過於好死不如賴活著,無論如何,世道再苦的日子都要過下去。一種止不住的酸楚湧上心頭,有如喪鐘劇烈震響,張繼明白,這一切都是其來有自。
夜深沉,船泊松江岸。眾人皆入夢,張繼,獨醒。
妃死帝悲天下苦,芸芸眾生難寢眠,姑蘇館娃典雖冷,夢裡警鐘聲不絕。這分戚戚所感,無盡地迴盪在張繼心靈底端,他凝視艙外,腦海中逐漸雕砌出一首為後人傳頌千年的七絕詩作。
【詩作新譯】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在月亮西沉,烏鴉啼叫,寒氣籠罩大地的夜晚,凝視著岸上楓香與船中漁火,心底勾起的戰火愁腸真教人難以入眠。望向姑蘇城外那座寂靜清幽的寒山古剎,在這夜半時分忽然傳起鐘響,迎著涼風,聲聲飄送到了我的船上來。
關於後人評點詩作,焦點集中在「月落、日落」,「烏啼、猿啼」,「江楓、江村」,「漁火、漁父」,「愁眠、愁眼」,「城外、城下、台下」,「夜半、半夜」,「到客、過客」諸種「異文」爭論,或月落、鐘聲等「時間」與「寒山」究竟是山是寺的探討,尤其,近代研究專論多達數十篇,論者各持觀點正反辨證,篇篇精彩。然詩作賞析仍拘謹於傳統句義上的「情景」理解,於是,整首本來就極其「白話」的詩作,便繞著情愁以「望文抒情」法則直譯。
查張繼迄今留存「真偽」相摻詩作共約四十餘首,且不論孰真孰假,以《御定全唐詩》二百四十二卷所收錄四十八首作品作反覆咀嚼,盡得懷古、憂思、傷時勢之感,不論七律、五絕、古詩或者殘句,多的是「虛」景致,「實」憾家國人事。類比〈楓橋夜泊〉之〈郢城西樓吟〉、〈閶門即事〉、〈城西虎跑寺〉、〈晚次淮陽〉、〈題嚴陵釣臺〉、〈登丹陽樓〉、〈重經巴丘〉、〈宿白馬寺〉等意境皆如出一轍。但僅見〈楓橋夜泊〉一首膾炙人口,難道係因出色於「情景交融」而得以獨排眾「隱喻」之外,再細究手法風格,實難脫見古傷今苦時勢套路,拗限於「純言情景」有點兒牽強。
「月落烏啼霜滿天」
后的離世讓王傷心欲絕,哪還顧得了天下疾苦。
據《禮記•昏義》記載,「天子與后,猶日之與月,陽之與陰,相須而後成。」白話其意,即帝跟后如同日跟月,是化生萬物的陽氣與陰氣,有相輔相成的關係。又依《春秋元命苞》所載「日中有三足烏」,因遠古即有三腳烏鴉待在太陽裡的傳說而把太陽也稱作「金烏」。眾所周知,楊玉環深受李隆基溺寵,她在體制內雖無皇后名分,卻以貴妃之名獨占皇后實權,首句「月落烏啼」係喻指楊貴妃死唐明皇傷心欲絕。
「霜」是氣象中水氣遇低溫所產生凝華結晶的現象,亦是節氣上預示天候進入寒冷的開始,然而文人筆下,卻多借喻人生挫折、易老、路坎坷,或比喻社會環境惡劣、邪惡勢力當道等。安史事件除直接促使「月落烏啼」之外,抑釀成國家社會動盪不安,此處「霜滿天」實指兵革之禍下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至於,月亮是落在黃昏、深夜,還是拂曉黎明,就寓意而言,似乎不再重要。
「江楓漁火對愁眠」
百姓和黎民活在亂世底下,朝夕過得寢食難安。
「江楓漁火」四個字,自北宋起便陸續出現「江村、江楓」,「漁父、漁火」多種不同組合版本上的詮釋差異,若無視「異文」爭議,專美「楓、火」這個普及版裡「情景交融」的文學意象,同時吻合江邊樹種生長環境能轉紅葉簇簇的景況,當譯作「江岸烏桕翻褐的葉片對應在漁家燭火點綴的夜色中,恍如楓紅。夜雖美,隱藏的愁苦卻教人難以入睡。」的詩意最符邏輯,但無論兩岸村落、夾岸楓香或烏桕,是船上漁火,抑或舟中漁父,潛台詞下泛指的就是「船戶」與「陸上人家」,全是平民百姓。「愁眠」當然不是帶愁入眠,更不是一座「山」名,「愁」字是「詩眼」所在,百姓所愁,是家國命運,憂心身處亂世裡要如何安於好吃好睡。
「姑蘇城外寒山寺」
那姑蘇西郊清寂山裡,縷縷世人遺忘的館娃魂。
詳查北宋范大成《吳郡志》、朱長文《吳郡圖經續記》及南宋初孫覿《鴻慶居士集‧平江府楓橋普明禪院興造記》記載,可輔證張繼作詩當下,不存在以「寒山」為名的佛寺,把「寒山」與「寺」連成寺名,應是望文生義的誤謬。張繼清楚會寫下「姑蘇」的「寺」,合理推斷是「用典」抒發感觸。
姑蘇為蘇州古稱。「姑蘇城外寒山寺」嘆的是春秋晚期吳國君王夫差,因追求酒色刺激,在父親闔閭修築姑蘇台的基礎上,再大肆擴建宮殿,精造館娃宮取悅西施而亡國的故事。「寒山」代指已冷落寂靜的姑蘇山。「寺」通侍,古代本是宦官或官吏辦公機構。依《周禮‧天官‧寺人》載「寺人掌王之內人及女宮之戒令。」寺人即奄人,遂將寺人工作地點稱作寺。《漢書‧元帝紀》則加注「凡府廷所在,皆謂之寺。」因此,句裡的寺非寺廟,而係喻指姑蘇台館娃宮。
※ 附註:歷來學者雖針對北宋大家歐陽修糾舉這首詩敲鐘時機,是明顯違背「暮鼓晨鐘」的錯誤,而給予不夠專業的批判,但卻沒人質疑過他所引用的「姑蘇台下」版本正確與否,此後,凡在研究〈楓橋夜泊〉詩的論證中,或引述或複刻歐陽修評論之抄本,皆忠於《六一詩話》原文未作更動,主因後世學者面對多種版本之真偽亦多作保留,此處僅借歐陽修「姑蘇台下」驗證「用典」之說。
「夜半鐘聲到客船」
在迷夢間又叩響歌鐘,鏗鏗地警醒聲縈繞耳邊。
「夜半」為三更子時。漢代未央宮夜間守衛首創「五更」輪班制,每更一個時辰(兩小時),南軍衛尉隊按更換班值勤,初更自戌時(晚上七點到九點)起算,輪完五更為翌日寅時,五更依序定名為黃昏、人定、夜半、雞鳴與平旦。
「鐘聲」因敲鐘發出的聲響。在《呂氏春秋‧仲夏紀‧古樂》裡有一段黃帝命樂官伶倫和大臣榮將監造十二口鐘作音階和諧五音,並選良辰吉時演奏稱為「咸池」的記載,《莊子‧天運》延續了這段記載,描述黃帝大臣北門成於洞庭平原聆聽黃帝親自指揮演奏後,作了「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的震撼反饋。簡譯北門成這次「鐘聲響宴」,演奏由心存敬畏拉開序幕,過程時而放鬆緩和,時而胸懷空蕩、耳目寂默,結束時惘然忘我,陷入迷茫。回饋中充滿著恐懼鬆弛之感,又帶點慷慨和悲涼,彷彿歷經了一次置死生於外的生命體驗。
到了東漢明帝「夜夢金人」,遣使求法立白馬寺於洛陽雍門西之後,「鐘聲」開始有了更深層次的變化,如符秦高僧竺佛念譯著的《增壹阿含經》裡,詳載著佛陀侍者阿難尊者升堂擊鐘,開示聞聲的功能,在〈善聚品〉第三十二裡寫道,「諸欲聞法人,度流生死海。聞此妙響音,盡當雲集此。」意思是祈願所有受苦眾生聽聞鐘聲,得煩惱消、智慧長,遠離地獄火炕,厚生菩提。因此聽得「鐘聲」有警示與撫慰雙重含義。
「到客船」從字面解釋為到船上來。此處意指夜裡船上憂慮失眠者,因聽聞鐘聲而獲得心靈慰藉,有暫且放下而得休息之意。該句「夜半鐘聲到客船」實帶有警示意味,人在夜深人靜時宜多作省思,只要在習取或聽得的歷史教訓中認真感悟,自可避除禍事降臨,確保生活安寧。
整首詩作的鋪陳,在布滿情景交融的意象之外,一如張繼遺留給世人尚能得見的多數作品,擁有濃郁的「隱喻」血緣,他於「夜泊」中,喟嘆為政者荒於政而誘發禍端,以致陷人民於水火,而這些不斷重複上演的殃國禍家青史歷歷在目,卻任由一再發生。如欲避免重蹈覆轍,千萬不能縱容本心率性而為,要牢記殷鑑,凡事謹慎三思,這才是持盈保泰,維繫累世安康的不變真理。
【證據說話】
這首七絕詩,是「唐詩」中罕見四句都出現兩處以上異文的作品,且經由不同文字組合所構成的「詩貌」更不少於十種版本,又在「詩題」方面,依可查版本的問世時間排序,不含「無題」即有《中興間氣集‧夜泊松江》、《中興間氣集‧夜宿松江》、《文苑英華‧楓橋夜泊》、《中吳紀聞‧宿楓橋》、《古今事文類聚‧楓橋寺》、《后村千家詩‧舟》、《吳郡志‧晚泊》、《吳都文萃續集.楓橋》、《四庫本全唐詩.夜泊楓江》等九種,由此得知,張繼這首詩作早就是多元爭論的唐詩公案。
四句中議論最廣的,當屬第二句中的「江楓」與「江村」辨析,是楓樹?是村落?支持者都有各自研究的依據。隨著時光延展,或許嘗試讓現今已可求證的更多文獻說話,目前眾人最為熟悉的版本,也是源自於公認的最早典籍出處,係唐人高仲武於唐德宗貞元四年所編著的《中興間氣集》,高仲武生卒年雖然完全無從查考,但以集子面市時間,相隔張繼離世僅有九年之差作為推斷,兩人當是同一時空文人,所輯錄詩文應該最符合原貌。
「江村」版本最早出現在宋太宗太平興國七年始編的《文苑英華》文學總集,由於編纂時程長達二百一十九年,中間亦經多次易手,直到南宋寧宗嘉泰元年才付梓出版,因此學界普遍持質疑態度,反倒南宋學者龔明之年屆九十二歲方脫稿完成的《中吳紀聞》較受學者認可,究其主因,出版年分為南宋淳熙十三年,較《文苑英華》整整超前十五年。
按理《中興間氣集》比《中吳紀聞》早了四百年問世,「江楓」應當毫無懸念可以拍板定讞,但問題出在這兩種留存的集子皆非初版第一刷,而是經過再傳抄的複製版本,今能查閱的版本盡是明代刻本,其中《中興間氣集》還有「詩題」相異兩種,稍早的嘉靖本作〈夜宿松江〉,明末毛晉汲古閣翻宋刻本則作〈夜泊松江〉,但詩作皆同。對比的《中吳紀聞》則是更早於大約半個世紀就已存在的明弘治七年嚴春刻本,詩題作〈宿楓橋〉。這也就是清末翰林、樸學大師俞樾受江蘇巡撫陳夔龍託書雕刻〈楓橋夜泊〉詩碑,在陰面附刻「幸有中吳紀聞在,千金一字是江村。」的研究結論依據。
若要以出版時間先後作為推論標準,那麼早在龔明之《中吳紀聞》出版前,北宋王安石編選的《唐百家詩選》既已存在,詩句是「江楓漁火」,詩題即作〈楓橋夜泊〉,更為可貴的,這是今日難得存世的南宋紹興刻本。除此之外,迄今尚能得見的宋本,還有南宋祝穆編撰的《方輿勝覽》,刊刻時間為南宋咸淳三年,無詩題,詩句也作「江楓漁火」。
多少證據說多少話,以現有史料推敲,雖難以斷言張繼原詩面貌,但懷疑終究是揣測,除非史料有更明確的重大發現,否則,仍應以《中興間氣集》所載的詩句可信度最高。最後再看看詩題,收錄該詩而載明「無詩題」的史料,諸如《學林》、《錦繡萬花谷》、《方輿勝覽》、《漁隱叢話》、《輿地紀勝》、《姑蘇志》等等,扎實不在少數,假設詩題是後人加上去的,那麼,是否還有必要對此多作糾結。
【詩人簡介】
張繼,字懿孫,唐代詩人,《新唐書》作襄州人,《全唐文‧唐故揚州慶雲寺律師-公塔銘(並序)》稱南陽人,明代學者高棅考證後說兗州人。天寶十二年進士,待吏部銓選之時爆發安史之亂,遂南向避難,肅宗寶應元年代宗即位,十月唐軍光復長安、洛陽,授員外郎征西府中供差遣,因出謀劃策有功,擢升檢校員外郎,再升檢校郎中,大曆十三年調任洪洲鹽鐵判官主掌財賦,一年後病逝任上。友人劉長卿作〈哭張員外繼〉「世難愁歸路,家貧緩葬期」言其清廉,與詩人皇甫冉情逾昆弟。詩作博覽有識,寫景狀物表像清麗自然卻涵義深刻。著有《張祠部詩集》傳世,《全唐詩》錄詩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