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聰明睿智的人,也不知其深度,對勤奮用功的人,也不知其真諦,我的思想在世上找不到接受者,如同海水只能在自己體內老去。----法稱(古印度詩人)
10.
「阿尼基,其實我很羨慕你的。」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道。
「你放學回家之後,就能自由地遊玩,不必像我要複習功課,有時還上家教課。雖然我喜歡讀書,但是每天這樣子,我覺得很勞累。」
「我們的家庭環境不同,不能這樣比較啦,就說我們班上的畢格斯同學吧,你知道他們家的經濟狀況嗎?」
「我不清楚,」馬僮說,「我只知道他跟我一樣,都是被嘲笑的矮個子。他怎麼啦?」
「畢格斯的家裡很窮。他們一家三口人,爸爸教育程度不高,只能外出做粗工維持生計。但是,不知什麼緣故,有時候兩三年才回家一趟,家裡只剩他和必須打零工的媽媽。畢格斯說,有一天,他實在餓壞了,餓得頭腦發昏了,跑進了廚房裡,開始東翻西找的,卻找不出半點食物。最後,他忽然抓起一瓶沙拉油,兩隻眼睛猛瞧著,因為瓶底還有點油沉著。他一扭開瓶蓋,就著瓶口喝了起來,就像在喝汽水一樣。」
「喝沙拉油?多可怕啊!」馬僮不可置信地說,「他家裡真的沒東西吃?」
「我相信,畢格斯應該不是扯謊。」我繼續說道,「我關心的是,他喝了沙拉油,肚子有沒有問題。他說,喝下沙拉油,覺得一股淡淡的油香味,順著喉嚨往下滑流,空蕩蕩的胃部變得舒服多了,身子也不那麼顫抖了,因為僅剩的沙拉油被他喝光了。不過,他想來想去,仍然覺得再填些什麼東西才行,否則還是會發慌的。」
「意思是說,畢格斯喝了沙拉油,還不能填飽肚子,所以,在那以後,他又做了什麼令人驚奇的事?」
「畢格斯說,既然喝了沙拉油沒事,那麼喝下或吃點調料味,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於是,他用手指沾了沾味精,享受似地吸吮了起來,那像砂糖般的白色結晶物,實在太美味了。他說,只有肚子餓得咕咕叫的人,才能比別人更懂得這種人間美味。接著,他有了信心,又取出了一瓶醬油。」
「所以,畢格斯又喝了醬油?」馬僮無不同情地說。
「嗯,我問他,喝了沙拉油和醬油,又吃了味精,真的沒弄壞胃腸嗎?結果,他只是嘿嘿的傻笑著。」
在我們班上,畢格斯一直是個被漠視的人,沒有同學願意與他接近,與他一起打球玩樂,連杜豪那樣的頑劣份子都有兩三個跟班的了,而他卻是樹枝上的孤鳥。如果說,那是個推行有教無類的教育理想的時代,多數的學生都受到了春風化雨的培育,但是畢格斯卻不在名單之列。不僅如此,英語老師沙克雷還對他發出了冷嘲熱諷,那是一種讓矜持的國中生難以理解其正反意義的言詞。
「馬僮啊,你還記得福利社泡麵事件嗎?」
「咦?」馬僮一時想不起來的樣子。然而,他依然興趣濃厚問道,「是不是跟畢格斯有關?」
「是啊。」我深表同情地說,「那次,畢格斯又被可惡的飢餓打敗了。這真是個棘手的問題!」
「他去了福利社,」馬僮囁囁嚅嚅的說,「……做什麼?」
「他說,那天,媽媽太忙了,沒給他準備盒飯,到了午休時間,他又餓得全身顫抖了。他原本打算到福利社買個泡麵填飽肚子。不過,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當他走進福利社的時候,整個福利社沒有半個人影,那個大媽老闆娘不在,四張供同學們吃東西的桌子,也空無一人。他往櫃檯說:老闆娘,我要買泡麵。結果,沒人回應。問題是,他實在太餓了,不趕緊吃個泡麵,整個人撐不下去了。於是,他做出了決斷,先吃泡麵,後付款。」
「可是,沒筷子怎麼吃泡麵?」馬僮疑惑地問道。
「馬僮,你沒這樣吃過嗎?」
我本想數落一下馬僮,他為什麼沒有同理心,難怪不懂得畢格斯的難處。然而,一想到,他幾乎不到福利社買東西,只顧著念書準備高中聯考,便作罷不提了。
「我沒吃過耶。」
「好吧。我告訴你泡麵的吃法:先撕開泡麵的塑膠封口,用福利社提供的飲水機,往麵袋裡注入滾燙的熱水,然後捏住封口,悶個三五分鐘,就可開動了。」
「……阿尼基,吃泡麵總要筷子吧?」馬僮又重提筷子的事了。
「這還不簡單,一邊呼魯吹氣降溫,一邊吸吞著湯汁麵條。咱們許多狄德羅中學的男同學,都採用這種方式吃泡麵。」
「原來如此。」馬僮深感佩服似地說。不過,看得出來,他很期盼我趕快說明事件的後續。
「平時,福利社的泡麵擺在櫃檯前面,不知什麼原因,那天卻調換了位置,堆疊在櫃檯的右後方。畢格斯心想,泡麵為什麼擺在那個位置,而且老闆娘不在,他必須將整個身子探進去,才能勉強搆得著。可是,這種方式很容易把櫃台前面的零食壓碎的,萬一,他失去了平衡,把它們給壓壞了,老闆娘厲聲追責的話,他可是賠不起。」
「……最後,畢格斯還是拿到泡麵了吧。」
「沒有。情況反而更糟了,對他相當不利。」
「怎麼說?」
「就在他探身進去,快要摸到泡麵的時候,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旁邊的零錢筒。這個聲音馬上得到了反應。剛才,老闆娘因拉肚子蹲在廁所,久久不能出來,但是聽到熟悉的零錢筒掉在地下的響聲,立刻拉上褲子衝了出來。她看見畢格斯趴在地上,一手拿著泡麵,一手貼在散落的零錢上,二話不說,就撲上去進行壓制。對她來說,這就是所謂的人贓俱獲。這時候,畢克斯被老闆娘死死地壓在地上,錯愕和驚嚇得說不出話來。」說到這裡,我突然問道,「馬僮啊,你不覺得畢格斯很倒楣嗎?」
「嗯,」馬僮點頭同意,繼續問道:「老闆娘那麼凶悍,一定不輕放畢格斯的吧?」
「沒錯。她快速地收拾散落一地的零錢,像抓住一隻猴子似的,抓著畢格斯的衣領,把他扭送到了訓導處。你知道的,訓育組長伯希曼很兇,大家都叫他是希特勒。他打人從來不心慈手軟。他聽完老闆娘的陳述,馬上解開西裝褲的皮帶,迅速地把它抽拉出來,然後像算準距離一樣,後退了三步,揚起皮帶往畢格斯身上狠狠地抽打……。」
「……畢格斯一定被打得皮綻肉開?」
「嗯,」我嘆了一口氣說,「這起莫名其妙的泡麵事件,卻成了畢格斯洗不掉的污名。」
「沙克雷老師怎麼說?」
「那天上英語課的時候,你也在啊,沒聽清楚嗎?」
「那時候,可能是我太認真地暗記英文單字,所以……」馬僮辯解似地說。
「沙克雷老師說:各位同學,每個人來到這世上,最後他都會選擇適合他的職業。好比,老師因為非常熱愛英語,努力考上大學英文系,付出各種努力之後,而成為狄德羅中學的英語老師。依我看,畢格斯同學最適合做一種行業。」
「什麼行業?」一名好奇的同學問道。
「鎖匠。」沙克雷老師看同學面帶困惑,便稍為解釋道,「就是替人打鑰匙的鎖匠啊。你不知道什麼是鎖匠嗎?」
過了一會兒,班上的同學面面相覷,似乎不理解老師含沙射影的修辭學。然而,我年紀雖小,還是聽得出來,沙克雷老師在諷刺畢格斯適合幹小偷的勾當,只因他在福利社一個泡麵的誤解而背上偷竊的罪名。
「畢格斯的遭遇真是令人同情,」接下來,馬僮似乎想轉變話題,又欲言又止,「阿尼基,我跟你交情最好,有件事情想請教你喔……」
「什麼事?」
「你去過列夫特同學的家嗎?」
「怎麼啦?你不也去過嗎?」
「列夫特的妹妹怎麼樣?」馬僮露出靦腆的表情。
「克蒂娜長得很漂亮,是那種人見人愛的女孩。」我說。
「我……好像喜歡上她了。」
「真的?列夫特知道嗎?」
「我想,他應該不知道。我每次去他家的時候,他只一個勁地要我教他英語。老實講,我是為了看克蒂娜去的。」
「噢,馬僮,你滿會暗藏心機的嘛。列夫特要你教英語,你卻去偷看人家的妹妹。」我故意調侃道。
「這個我也說不上來。總而言之,我一想到克蒂娜,小鳥就不由自主……」馬僮說到一半,沒往下說了。
「我替你說,你的小鳥就翹起來,是嗎?」
馬僮用點頭代替回答。接著,他又問了一個怪誕的問題。
「人家說,男人經常打手槍的話,小鳥會變小,那是真的嗎?」
「哈、哈、哈。」我大笑起來。「誰告訴你的?」
「杜豪。」他有點羞赧地說,「他是個怪人,特別愛折騰我,好像非要把我整倒不可。」
「他又打你了?」
滿臉無辜的馬僮又搖了搖頭。我猜想得出來,杜豪在我無暇顧及之際,又逼著馬僮演什麼荒誕劇了。
「那一次,杜豪帶我到一處偏僻的地方,那裡有一處堆高的草垛,很重的濕味。我不明白,他帶我到那裡的目的。一到達,他用手撥開垂在面前的蜘蛛絲。接著,他轉身看向我,露出一抹冷笑,隨即拉下了短褲,掏出他的小鳥,動作非常熟練。他說,你看,我的傢伙夠粗大的吧。」
「你怎麼回答?」
「他的小鳥的確很大,至少比我的大還多。所以,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說法。後來,他就開始摩擦自己的小鳥,才十幾秒的時間,真的就越來越大了……」
「真是個變態狂!」我不屑地說。
「當他的小鳥變得很粗大的時候,他很自豪地說:馬僮,我這個傢伙夠大,至少可以停著三隻麻雀呢,讓牠們唱唱歌什麼的……很厲害吧?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的小鳥真的很小。」
「胡說八道!青春期的國中生哪個不打手槍?我從來沒聽過有人因為打手槍,自己的小鳥變小的。」
「可是,阿尼基,我的小鳥好像越來越小,是不是因為我偷偷打手槍的關係?」
「沒的事,不要相信他的鬼話。不過,有一點你必須了解,打手槍要適可而止,絕對不可過度。依我看,以杜豪三天兩頭打手槍,到了高中階段,他一定會倒陽了。」
「什麼是倒陽?」馬僮問道。
「你不知道?受不了你啊,」我對著書呆子解釋道,「倒陽,就是男人的死刑,因為他的小鳥再也飛不起來了。」
「後果這麼嚴重啊?」
「當然。……我知道你從狄德羅中學畢業以後,就要到台北念明星高中了,將來考上名牌的大學。所以,在這段期間,你千萬不可打手槍,因為打手槍會讓你精神不濟,體力流失得很快。不是你的小鳥變小,而是你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隻小鳥。」
馬僮聽完我的性教育解說,終於恍然大悟,似乎找到了青春的新方向。而我不能確定的是,他們舉家搬往台北之後,馬僮每次想起美麗的克蒂娜的時候,是否躲在浴室裡偷偷地手淫自娛。但對我而言,我作為數度為他解危的阿尼基,應該算是盡到責任了。(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