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聰明睿智的人,也不知其深度,對勤奮用功的人,也不知其真諦,我的思想在世上找不到接受者,如同海水只能在自己體內老去。----法稱(古印度詩人)

9.

1970年代中期,我就讀於南部鄉下的狄德羅中學,功課甚佳的馬僮也是。事情發生在即將進入暑假的前幾天。下課鐘聲響起之後,同學們不約而同地走出教室,彷彿從煙氣直冒的蒸籠裡衝出來似的,一刻都待不下。燥熱體質的同學都躲到樹蔭下,以免被陣陣的熱浪打昏了。不好動的同學則在走廊上走動,一面看著運動場牆外偌大的牛卵檨芒果園,一面與交好的同學聊天。我的個性屬於廊下派的,在這方面,馬僮與我比較相似。所以,每到下課時分,我們倆多半站在走廊上聊談,一個人活著應該有什麼樣的抱負。那天,不知什麼緣故,我們並沒有一起行動,我依舊貫徹著廊下派的風格,思索著人生的意義,而馬僮卻不見身影了。我正尋思他到哪裡去的時候,他哭哭啼啼地跑了過來,其他的同學紛紛投以詫異的目光。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馬僮,你怎麼了?」我沒等他哭聲止住,直接問道。

「杜豪……把我拉到榕樹下,狠狠地打我,」他委屈似的哭著,向我投訴,「你看,他下手這麼狠,我的眼角和臉頰都被打腫了。」

我近前察看著馬僮的臉龐,果真有點浮腫泛紅,這個因毆打造成的外傷,使得他的臉部的比例失去了平衡。

「他為什麼打你?」

「他說,因為我的功課太好,英語考試的時候,我的考卷又不給他偷看,這傷害他的自尊心,以後一定找我算賬……」

「這樣,就要打人嗎?」

「不僅如此,他……還取笑捉弄我。」

「嘲笑你做什麼?有什麼好捉弄的?」我忿忿不平地說。

馬僮看見旁邊有同學在觀看,對於要說出這個原因,似乎變得有所顧忌,居然陷入了沉默。與此同時,他依然是一臉哭相,彷彿內心的委屈沒能得到平反,他就有權保持這個表情。

「哎呀,你不說話,我哪能知道呢?」我失去耐性地催促道,「快說吧,要是杜豪胡來,我一定為你出出氣。」

猶疑了片刻,馬僮走近我的面前,用很小的聲音說,「他笑我是矮個子,還故意大聲張揚:矮仔矮仔,放屎截短仔啊!」

可能是鄉下國中生的聽力特別好,馬僮已經壓低聲音說話了,他們照樣聽得一清二楚,他一說完,大家隨即哄然大笑起來,其他原本不關注這件事的同學,順著哄笑聲投來了異樣的眼神。

坦白說,剛開始,我為挨揍的馬僮打抱不平,俠義的火氣升騰而起,但當他敘說,杜豪取笑「他放屎截短仔」的揶揄之詞,我也噗哧地笑了出來。因為這句挖苦話太形象傳神了。不喜歡念書的杜豪,怎能構想出這樣的形容詞來呢?

「杜豪那麼無聊啊,」馬僮與我交情較好,平時就很倚賴我,叫我阿尼基(日語:大哥),我不能在此時成為跟著哄笑,便收斂住笑容說,「他偷看你放屎嗎?」

「不是偷看,而是強迫,」

「哈,竟然有人強迫弱小者在自己的面前放屎?這未免太扯了。」

「昨天,放學回家之前,他把我叫過去,逼著我跟他翻越與芒果園接壤的圍牆。我以為,他要我潛入偷摘芒果交在他手裡,可是情況相反。一翻進芒果園,他立刻厲聲叫我蹲下,命令我脫下褲子。」

「他變態啊?叫你脫褲子幹嘛?」

「我也不知道,」馬僮露出苦澀的表情說,「他指著一棵牛卵檨下面,對我說:你看,那是什麼東西?我覺得,那是一坨大便,長長的兩大條,而且已經變色了,由淡黃色轉成半黑色;仔細看,上面還停著好幾隻大蒼蠅,它們好像吃得津津有味似的。但是,我卻感到噁心想吐。」

「你怎麼回答?」

「我說,那大概是狗屎吧。沒想到,他忽然翻臉似的說:你把我的大便說成狗屎啊,小心我的拳頭落在你頭上。那是我拉的大便,特地留給你觀摩的,明白了嗎?」

「這傢伙到底要幹什麼?」

「他要我馬上拉屎,跟他的大便一較高下。如果,我拉出的是一小條,沒有比那坨大的話,我就必須向他賠不是!因為我在這場放屎比賽中輸掉了……」

「幹,杜豪是不是發瘋啦?」我語氣激揚了起來,「這麼卑鄙的手段也想得出來。」

「阿尼基,你是知道的,在他的淫威之下,我已經嚇得兩腿發軟了,哪有辦法拉出大便來?況且,他又不給我太多時間醞釀,立刻就逼我拉大便……。過了一會兒,我克服緊張的情緒,費盡了很大的力氣,千呼萬喚終於把它擠出來了。可惜,只拉出了一小塊。」

「所以,他就用這取笑你?」

「嗯,」馬僮點了點頭,「不過,這樣還沒結束。他要我跟他道歉,但是我不要,我並沒有對不起他。後來,我們僵持不下,他說,他灑泡尿之後,再找我算賬。他大概不想讓我看見他的小鳥,所以,跑到離此大約十幾步左右的牛卵檨樹下,一邊掏出他的小鳥放尿,一邊側頭監看著我。這時候,我看他正在放大泡尿,正是逃跑的機會,便急忙地拉起褲子,翻越那堵圍牆,慌慌張張逃回家了。剛才,我去福利社買東西,不料,被他撞見了。他二話不說,立刻拉我到榕樹下,便是一頓痛打。」說著,馬僮又嗚嗚的抽泣。

就在這時候,杜豪追了上來。他看見我站在馬僮的身旁,熾烈的氣焰消退了些,他對我說:「譚定啊,我知道你跟馬僮有交情,但是你不要插手。這是我跟馬僮的打賭,他輸掉了,就得向我認錯。」

「哈,人家不讓你偷看英語考卷,就要惡整人是嗎?這太不講道理了。我們國中生雖然年紀還小,仍然要講道理的。」

「笑話,講道理幹什麼?現在,是誰的拳頭大,說話才大聲。而且,你要知道,是馬僮這傢伙先讓我難堪的,不給偷看考卷就算了,還對我翻白眼呢,太不給我面子了。」

「喂,杜豪,人家是助人為快樂之本,我覺得你是個變態狂,以欺負弱小同學為自己的樂趣。我不跟你囉嗦了,快跟馬僮道歉!」我語氣激昂地說。

「我跟這小子道歉?」杜豪冷冷一笑,一副不屑的樣子。

「我給你五秒鐘的時間,你不道歉的話,看我怎麼治你……」

然而,杜豪依然不為所動,他故意站著三七步,露出惡意的冷笑,以此挑戰我的勇氣。五秒鐘過後,我看他沒有任何動作,仿傚電視轉播裡日本職業摔跤選手一樣,快步地繞到他的背後,以右手勒住他的脖子,他完全來不及反應,我雙腳用力蹬起,往上騰跳。這個招術很有效。我每騰跳一次,杜豪就哀叫一次,圍觀的同學們呵呵地笑了。就這樣,我連續使出了勒頸技,大概有七次之多,杜豪不得不向我求饒了。而我,也不是本性凶惡的人,對手認輸了,就不會趁機追打。湊巧的是,這時候,上課的鐘聲響起了。這場因荒唐的放屎風波,暫時劃下了休止符。同學們紛紛回到教室裡,馬僮擦了擦淚水,跟在我後面走進入教室。我記得,整個教室彌漫著一股奇妙的氣氛。

 

星期日下午,馬僮特地跑來我家向我道謝,我及時替他解除了暴力危機。那時候,他臉部的傷勢好了些,沒有醒目的浮腫,他似乎已自行冰敷了。說的也是,一個臉部經常挨揍的人,一定比其他人懂得冰敷的妙用。這是一種息事寧人,不想揭發事件本質的做法。

「你媽媽不問,你臉部是怎麼回事?」我問。

「我說,我在運動場外,看同學們打棒球,沒想到,一個強勁的界外球朝我飛了過來,我根本來不及閃躲,它就硬生生打中了我的左眼角。」

「你媽媽相信這個說法?」

「……我覺得,她是半信半疑,」馬僮說,「不過,我向她強調,這種倒楣的事多的是。我算是幸運的了,有個同學站在捕手後面看熱鬧,但那個打者揮棒出去,沒把球棒扔在地上,而是甩到後面去,擊中了那個同學的嘴巴,他當場痛哭大叫,流了滿口的鮮血。」

「馬僮啊,為什麼不告訴你媽媽?」

「阿尼基,你是強者的觀點,我身材這麼瘦小,絕對打不過杜豪的。即使你偶爾替我出出氣,但總不能保證,他背著你的視線,暗地裡欺凌我啊,像那次離譜的放屎事件。」

「我爸媽對我期待很深,希望我好好讀書,不要走岔路了,將來一定要念名牌大學,做出一番事業來。鄉下的求學環境不佳,等我從狄德羅中學畢業之後,就必須到台北市這個新天地,實現理想目標……」

馬僮不愧是比我還會讀書的優等生,他說我是強者的觀點,說得極為準確。對強者而言,正因為他有這樣的膽識,才敢於與惡勢力搏鬥和周旋,而處在弱勢的人,就不這麼看問題了。這個說法使我想起了與母親在暗夜中巡田水的往事。這是所有貧窮農戶的問題。從我家到耕種的田地,將近兩公里半的路程,遇到種植水稻、亟需引水灌溉的季節,我們母子就得摸黑走路,經過兩個村莊,踩著露水深重的土路,一邊用腳掃開雜草的糾纏,一邊提防不可踩到小蛇,白天太熱了,蛇和老鼠們不想露面,趁著暗夜的掩護出來納涼。

不過,進入這條黑暗的小徑之前,我們就得迎戰來自隔壁村莊的大黑狗的挑釁。牠們遠遠地就聞到我們的氣息,聲嘶力竭地狂叫著,還伴隨著露唇呲牙的可怕低鳴。好幾次,自恃有在地優勢的黑土狗,作勢要衝向我們母子,但我不是好惹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我會掄起手中的棍棒作勢反擊,如果牠們還不撤退的話,我就會取出預藏在口袋裡的石頭,像朝牠們狠狠地丟擲過去,即使沒能擊中,牠們聽到石頭的落地聲,囂張的氣焰也會收斂不少。說來奇妙,經驗告訴我,那些藉勢藉端的土狗們有著很好的記憶力,牠們甚至比農民們更懂得審時度勢,深知強敵是不可侵犯的,從那之後,我們母子要去巡田水,經過牠們家的附近的時候,牠們不再作勢追咬過路人,而僅只形式上低鳴幾聲,表示牠們沒有怠忽看門的職責。然而,不管後來牠們是否改過遷善了,我對於那些虛張聲勢的犬狗之輩,一點好感也沒有。(待續)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