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跳下車,南台灣夏日午後的陽光照在臉背上,就像鞭子抽過後留下熱辣辣的痕跡,鐵軌邊的塵土給風捲起,暴烈的在空中飛舞,幾乎遮住了半個太陽。我瞇著眼快步走出月台,火車站裏灰白的磨石子地透出一絲涼意,混雜著消毒水與烤地瓜的熟悉氣味,讓我緊繃的神經有些放鬆。記不得多久沒有回南部了,就連農曆年前阿舅住院開刀,我也推說要改學生們的期末考卷,遲遲不肯回鄉。這次若不是阿舅三、五通電話打來,撐著病後沙啞的嗓音講到要變臉,我大概還是會把自己關在台北學校宿舍裡,看電視上轉播的威廉波特世界少棒賽。
候車室裏人不多,幾個中學生在售票窗前口笑鬧,像是剛從暑期班翹課出來,一人一袋鳳梨冰,正在進行雲州大儒俠同藏鏡人的黑白決戰。穿短袖白襯衫的站長挺著肚子站在欄杆邊,懶散的聽著收音機裡股市的行情。兩名穿軍服的中年男子站在月台邊小聲交談,賣口香糖的阿婆駝著背咧開缺牙的嘴,牽著一個跌跌撞撞的小女孩,殷勤的迎過去,軍官們談話被打斷,轉過頭不耐煩的走開,小女孩卻因為跟不上阿婆而撲跌在地,大聲哭了起來。我掏出煙來點燃,順便抬頭看了看牆上的大鐘,2點30分,遠處學校傳來刺耳的下課鈴聲。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那張臉,原先不經意的目光被一直吸引過去。是怎樣的歲月會在一張臉上刻畫出如此深刻的痕跡?黃褐色的臉頰佈滿紋路,如同烈日下被犁過的田土般乾涸;鼻樑邊多了兩道深得發黑的皺紋,一直延續到下巴,畫出木偶嘴型的八字,牽動著微微顫抖而鬆弛的嘴角,像是沒了牙齒的老鬥犬,而那如同秋日蘆葦般的白髮散亂,卻讓消瘦的身軀顯出一種骨力。他默默的站在月台另一邊的欄杆旁,專注面對著從月台散去的人群,看上去有些不安。我喉嚨有種緊緊的感覺,血液撞擊著太陽穴,嘴裡的煙味也變得苦澀。我靜靜的望著他,記憶彷彿又回到20多年前。
日本人戰敗離開台灣時我才八歲,鎮上整個感覺就像天公打雷一樣,知道雨很快會來,但不知道要落到幾時。那時阿爸在中學教書,回到家常有在糖廠上班的老同學來找他,大家拿著厚厚的文件小聲開會。他們說阿爸是讀書人,文章寫得好,希望他多幫農民向官署陳情,「好不容易日本人走了,廠裡換了頭家咱也不知道會怎樣,」跟阿爸最親近的慶輝叔打開一瓶高砂麥酒,嘆口氣說: 「最無采的還是像忠伯這款,一世人種甘蔗種無半分地,也該有人替他說幾句話了」。
我喜歡看大人紅著臉喝酒邊講說周遭世局的變化,話裡夾雜一些聽不懂的名詞,彷彿有某種使命正等待他們去完成。印象中阿母因為年紀輕,大小事都聽阿爸的,每次遇到這種場面她就會抓緊我的手臂,把我拉回屋裡,嘴裡叨唸著:「囝仔人不好湊熱鬧,聽人說一些有的沒的,緊去睏,明天還要去學校」。
有時我會偷偷跟去廟前空地看阿爸同蔗農講話,阿爸站在人群前面高聲開講,要大家結合起來維護土地耕作權益,爭取甘蔗賣出好價錢。他寬闊的額頭上滲出細小的汗珠,眼神卻像梅花鹿一樣柔和清澈,就是那種眼神,望過來時總讓我停止頑皮哭鬧。夏夜的風把他的頭髮吹高吹低,好像廟前榕樹的鬚根那樣,給人一種平和智慧的感覺。旁邊的慶輝叔比較安靜,偶而會說說他在糖廠工作的經驗,低沈的聲音讓人很想睡。
「志清是你喲,好久不見,終於回來啦,」車站長廖桑不知何時走到我身旁,一邊揉著他的鮪魚肚一邊掏出手帕擦汗。他順著我的視線,看看欄杆旁那人說:「伊今天早早就來火車站,一直站在柱子邊等,叫伊坐伊嘛不願。」他把手帕塞進黑長褲口袋,搖搖頭嘆口氣:「唉,阿貴兄就是這樣倔性,一耽誤就是二十幾年,上個月他突然出現在車站,別說我,連你們鎮上的老鎮長看到伊,都不敢相認。」
「別人有對他怎樣嗎?」我問。
「不會啦,只是大家都怕惹麻煩,較不願出面,還好有你阿舅在。」
廖桑繼續揉他的鮪魚肚:「你應該了解他是為了誰回來,」他壓低聲音說:「這些年阿貴也受了不少苦,弄成跛腳...你阿舅不想讓你知道,怕你想太多....哪無緊去...」
我煩躁的轉過身,用力把煙蒂踩熄,站長的話語聲在我背後慢慢變遠。
一列火車疾駛而過,月台邊老人的白髮給風吹的凌亂飛揚,血液又衝到我的太陽穴,風把磨石子地上的塵土吹的四散,一股熱氣隨著風沙撲到臉上。家裡出事那年很多事我還似懂非懂,只知道整個鎮上瀰漫著一種不安的氣氛,警察局巡佐來來去去,先前常來家裏跟阿爸聚會的朋友突然都不見了。一天夜裡我從睡夢中醒來,走去廚房喝水。卻聽到鎮長伯沙啞的嗓音隔著布廉從外廳傳進來:
「再不走就太遲了,他們已經認定你跟青年團那些人有關係,就是反政府,抓你只是早晚的事。」
「我們主張糖廠營利共有怎樣不對?」阿爸的聲音有些顫抖:「政府不是講節制資本、平均地權嗎?佃農替日本製糖株式會社做牛做馬,好不容易熬到出頭的一天,又給那些靠勢的地主來利用。如果沒有人教他們怎麼爭取自己對土地的權益,一世人都被糟蹋。」
「政府早就計畫好了要統管糖廠,接收日本人的生產利潤,地主當然要配合。」鎮長伯啞著聲音說:「你一個讀書人,愛跟他們四處去說什麼資本不公、壓迫農民,早晚給自己找麻煩。不安份的結果就是這樣,到頭來連累全家大小。」
「推動成立糖業生產合作社,是為蔗農爭取土地耕作的自主權,還有本鄉糖廠作業員的工作保障,我們已經不再是殖民地了啊。」阿爸嘆了一口氣: 「我原本以為自己人講話可以聽得進,沒想到農民甘苦誰來都一樣。」
「現在不是講這些的時候,慶輝有親戚在橫濱,你趕緊同他商議坐船去避一避,我也只能做到這樣。」鎮長邊說邊起身往外走。
「志清還小,家裡又沒有別人能賺錢,」阿爸嘆了口氣:「我如果就這樣離開家,他以後會怎樣看我?」阿爸的聲音漸漸低沈下去,阿母的啜泣聲卻變的清晰。
二天後,阿爸在學校裡被幾個人帶走,沒有給家裡留下一句話。阿母聽到消息抓著阿舅跟我的手只是哭。接下來幾個月,她除了照顧我三餐,就是把自己關在房裡,生活多半靠開雜貨店的阿舅接濟。
「天公敢是瞎了眼,」她常常面對窗外喃喃自語:「這世界太不公平了,讀書人憨憨說幾句話就犯天條,連厝也不會顧;早就勸伊不要傻,偏不聽。」
「當初以為他作老師日子會安穩,辛苦一點也甘願。如今剩我跟志清,生活要怎樣過?」遇到旁邊有人相勸慰,她也只是從齒縫裡擠出一句:「這都是命。」
後來阿母漸漸不流淚了,也不再同我提到阿爸,每天放學回家只看到她化好妝準備出門,要我到街尾阿舅家去做功課吃飯。三年後我上初中,她改嫁給一個大她將近一倍的男人,去日本定居。臨走前她哭者抱住我說:「阿母不好,不能留下來照顧你。你跟阿舅住一起要聽話,我會寄錢回來。志清最勇敢了」
從此我只相信阿舅一個人,舅媽因病過世後阿舅氣喘病變得嚴重,沈默寡言的他很少跟我提起過去,而我也學會避開同學與鄰居異樣的眼光,告訴自己忘掉思念,忘掉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與耳朵,也忘掉已離我而去的親人。考上台北的大學讓我有一種重生的感覺,從研究所畢業一直到當上講師,我學的是與人最無關聯的物理。我遠離家鄉,也一併躲開了少年歲月裡那種令人窒息的絕望。
只有夢境是躲不掉的,阿母離開的頭幾年我有時會在半夜哭醒,感覺到阿舅厚實的手輕拍著我汗濕的額頭。我從沒有告訴他,在夢裏我常常追著一班列車,列車正要啟動,我卻還隔得很遠,只能看到一個穿旗袍的女人,跟在另個穿西裝男子的背後。女人邊踏上火車邊回頭看,蒼白但不失細緻的臉,塗著豔紅色的唇膏,眼角還噙著淚水;我想叫,卻叫不出聲,只能拼命的跑,汗水就這樣的跑進眼裏,刺痛的感覺,把遠處女人的臉也弄濕成模糊一片。
「有誰會記得你呢」,我看著月台旁那孤單而倔強的身影,有些憐憫,又有些不甘。讀大學時同寢室一個姓韓的同學,出生在南京,父親原是大學教授,來台後因為發表贊成組民主政黨的文章而入獄十年。有一次他喝醉了,開始的談起自己不為人知的身世,由於父親入獄導致母親抑鬱而終,子女在社會上還要承擔看不見的壓力,「這一切值得嗎?」說完之後他突然變得安靜,眼淚就成串流了下來。他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怨恨,倒不如說是委屈與遺憾。
接到阿舅最後那通要我回鄉的電話,我掙扎著給自己築一道牆:「可是學校很忙,暑假還要出國去開研討會。」
我伸手想去拿煙,卻把茶杯給打翻在地。
「都已經二十年了,」阿舅喘著氣說:「不管怎樣你總要回家一趟,他只想看看你。要記得,有很多人就因為等不到這一時,到現在還在後悔。」他沒等我再開口就掛上了電話。
「先生,買包口香糖敢好?煙也有。」我回過神,阿婆提著竹籃癟嘴對我笑,身後的小女孩藏著半個頭、用圓滾滾的眼珠偷看我,小手緊抓住阿婆的衣角不放。我掏出口袋裡的零錢,從籃子裡拿了一包黃殼子香菸,卻發覺自己的手在發抖。究竟是走去哪裡...
「阿嬤,我肚子餓了,幾時可以回家?」小女孩輕聲愛嬌的問。
「好啦,咱緊來去,」阿婆笑笑的說:「阿嬤手要牽好。」
月台外的天空裡,雲彩給風驅趕得暴烈起來,光和影在玻璃窗上不停流轉,揚起的沙塵把車站內每個人的眼睛都吹迷了。如果生命中還有一絲能夠抓緊的東西,那就去抓緊吧。我好像又回到八歲那年,每天傍晚都跑到巷子口,期待著阿爸的身影會突然出現,牽我回家。
我提起背包,直直走向那張滿是歲月犁痕的臉孔。老人抬頭看我,混濁的眼神逐漸變得清澈,臉頰也開始漲紅,彷彿又回到那種柔和而期待的神情,只有枯萎的嘴角仍然倔強、無聲的顫抖著。我的腦海中浮現出許多不同的影像,有阿母哭泣的臉、阿舅堅忍的臉、夢境中女人蒼白無助的臉、年輕學子委屈的臉、也有小女孩純真好奇的臉;他們重疊交錯,又幻化共生,填補了老人二十年留白的歲月。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握住那雙粗糙的手,輕聲的說:「阿爸,我們回家吧。」
作者牟華瑋:中華民國外交官,畢業於東海大學及伊利諾理工學院,現任駐科威特代表
本文轉載自《文學台灣
蔗農要求甘蔗收購價格合理及土地自主,卻始終是弱勢的一方。 圖/取自蔗青文化工作室
蔗農收穫作業情景。 圖/取自中研院台史所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