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光線照進蟑螂窩時,就會看到小強們四處亂竄。公視的旗艦大戲《天橋上的魔術師》播完了,但劇終人不散,因為想罵人的觀眾,沒這麼容易讓他們散去。

河道上有個「我愛中華商場」的港灣,鄉民們不用停靠,本魯用聞的就可以替大家翻譯,那就是「我恨綠畜」與「我恨台灣」。

在這些黨國人的眼中,中華商場跟中華民國一樣,向來就是「我們的」。因此在這裡,只能有《光陰的故事》,只能有《寶島一村》,只能有三台聯播,只能有莒光日……

偏偏民進黨竊國之後,一切正面光明的力量都消失了。如今中華商場的東邊有猛虎,中華商場的北邊有餓狼,這些猛虎惡狼都是1450,都是洗腦,都是要推外省人去跳海,都是要滅亡中華民國……

「我6年級的,我從沒見過白色恐怖!」

「蔣公在台灣殺幾個日本雜種有什麼不對?」

「綠畜拿八千萬拍這樣,跟我們現代吳鳳的女婿,精心製作出來的建國百年國慶晚會怎麼能比?」

《天橋上的魔術師》,把中華商場化身成台北市的「中國城」,關於原住民的湯英伸,關於性平的葉永鋕,也都濃縮進了中華商場這個場景裡。兩蔣粉絲對這些社會議題被置入,似乎沒太多意見,卻對影射到情治機關與林義雄一家滅門案暴跳如雷。

當年有些從未到過台北的高中生,只因老師介紹,同學人情,甚至參加救國團活動遇到的女生一通電話,參加了自己也搞不懂的讀書會,就被押解到西門町東本願寺(現在獅子林大樓)刑求逼供,倒楣的被槍決於新店溪畔,幸運地去了土城或綠島。

很多倖存的政治犯,晚年回憶起當年對台北的第一印象,竟然不是警總偵訊室,而是下車前驚鴻一瞥,那燈火輝煌,人聲鼎沸的中華商場。

唉!商場無罪,鄰居才有罪。商場原是安置不吃皇糧,自生自滅的外省賤民,卻要扛負隔鄰黨國鷹犬的滔天罪孽,歷史就是這麼無奈。

回憶沒你想像中的可靠吧?

做過口述歷史的人。大概都會與本魯有同樣的感覺:回憶很重要,卻沒你想像中的可靠。

每個人的回憶,其實都經過篩選,甚至在反覆訴說後,受到旁人的暗示,因而增減甚至替換。不是有誰刻意要說謊,但我所感受到的歲月靜好,很可能根本就是別人的無窮苦難。

另一方面,無論受訪者或紀錄者,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也都是有限且片面的。例如本魯是外省人,當年讀的是五專,在成功嶺受訓或服役時會遇到且能深談的,往往也是外省人居多的海專男生。

因此當本魯在記錄1980年5月,海專與八大名校「決戰中華路」時,採用的視角與題材,也就自然地侷限在海專男生這一邊。

但戰役必須是雙方對幹才打得起來,私立高職也不只是東西南北二開二強這八所而已,其他參戰的還有中興、復興、協和、滬江……只因沒被海專的誓師口號「拳打東西南北,腳踢二開二強」提到,就被本魯也省略了。

海專以一打十幾,看來似乎悲壯,拍戲寫小說從這裡出發,也都會比較順手。但人數更多,應該故事也更多的私立高職這一邊,卻始終沒人來寫。中華商場的年少輕狂,就只剩下一邊的說法,真的是可惜。(請見〈憑弔海專與八大名校的古戰場文〉)

痛恨洗腦?還是痛恨本土政權?

中華商場原本是警總興建,用來安置流亡來台,不吃皇糧的外省人。來自大江南北,又完全擺脫農村封建思想與宗法社會的桎梏,照理說看待政治變遷,就像男女平等一樣,應該表現得本地人更先進才對。

但從這點來看,國民黨的洗腦技巧更高明。每次選舉眷村開完票,村民們就絞盡腦汁,要找出那一張兩張的「跑票人」。台灣人的樁腳即使有發「走路工」,能開出個七八成就不追究了;外省人又沒拿到買票錢,抓跑票卻抓得更認真。

這種不容一絲反對聲音的「眷村性格」,從「我愛中華商場」的貼文與留言裡就能看出。當這些留言者怒氣沖沖地在抗議「洗腦」時,為何就不能回頭看一下,國民黨這70年來就從不曾「洗腦」嗎?《光陰的故事》不是在「洗腦」嗎?《寶島一村》不是在「洗腦」嗎?

這些在「我愛中華商場」裡,痛心疾首抗議「洗腦」的兩蔣粉絲們,他們真的這麼痛恨「洗腦」嗎?還是痛恨本土政權?

不能換一批人來「洗腦」嗎?

1978年讀五專之前,家住北投的本魯,來中華商場的機會不多。直到來台北讀書後,中華商場二樓的七座天橋都完工,一公里的二樓走廊能一路貫穿。廁所與走廊等公共空間,也在遷入十多年後首次全面粉刷整修。以消費者的角度來說,算是經歷了中華商場的全盛時期。

但中華商場顧名思義,真的就像是「中國城」。居住的空間狹窄,孩子根本無處活動,於是公共走廊成了他們的遊戲場,不但橫衝直撞,而且謾罵都是三字五字七字經。

除了吵與亂,外人進到中華商場,第一個感受就是臭。為何商場裡賣吃的特別多,因為唯有燒菜時濃郁的味道,才有辦法蓋住那些臭味。臭的來源除了建築物老舊的發霉,主要還是排泄物。

中華商場中間幾棟比較大的公廁,有些設有專人收費,但又只對女生收費。女生那邊乾不乾淨,本魯不知。但男生這邊,真的很難領教。水龍頭、門把這些金屬器物都被拔走,很多人不用衛生紙,就用鐵軌邊的鵝卵石,因此阻塞不通。甚至還有幾個怪老頭,整天都在廁所裡,看其他男人上廁所。

商場的三樓完全沒公廁,有些住戶或許年老行動不便,或許是懶得下樓去公廁,往往就將排泄物堆置於公共走廊。1970年代的全盛時期,中華商場都無法妥善整頓公廁,到了1980年代,狀況更難收拾。

其實硬體的缺失還可忍,中華商場軟體的惡劣,那就無藥可救,中華商場給外地人的印象,就是處處有「黑店」。像是自助餐店,點個當時市價一到5元的兩三樣菜,老闆就叫價一百多。

有人說,那就不要吃飯,吃麵一定都有標價吧?錯了,你吃一碗陽春麵,標價15元,但吃完老闆收你50元,因為老闆說你吃的是大碗,大碗的一碗50,不付就走不了。

中華商場的黑店,就像士林夜市的切片水果攤,幾顆老鼠屎,就能弄壞一鍋粥。雖然商場也設了自律委員會,有些店入口處就貼了自律公約,昭告路人:此處絕非黑店,但對黑店仍束手無策。

當然,中華商場也有本魯年輕時的美好回憶,在那裡買的吉他、西洋翻版唱片、短波收音機零組件、訂製大學服……

不過本魯也很清楚,個人對某地的美好回憶,不等於別人也一定也要認同。那些在公廁裡被怪老頭騷擾、在黑店被訛詐恐嚇的外地人,他們沒理由一定要認同本魯的懷舊。他們要是不喜歡中華商場,甚至痛恨中華商場,那也是人情之常啊!

《天橋上的魔術師》只是一齣戲,不可能滿足每一個觀眾,對中華商場不同的想像與回憶。就算是洗腦,國民黨也都洗了70年,現在換一批人來洗,也沒什麼大不了得吧?

公視2021台劇「天橋上的魔術師」劇照。   圖:取自天橋上的魔術師 公視影集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