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六章 別忘記生活的門道
顛覆來自對法度的不滿
「包桑,我們已經聊得夠久了,應該就此打住話題了。我呢,接下來,還到其他地方去收拾廢紙箱,動作慢一點的話,它們就會被同行搶走。而你還有正事待辦,總不能讓塞桑等候太久吧。」秋子給予善意的提醒,做人不可得意忘形。
「我知道啦!塞桑,他不計較這些的,對吧?」包天笑轉身對著塞林傑說道,並又從口袋裡抽出了一根香,客氣地菸遞了過去。他特別做出這個動作,在於展現他們是哥倆好,因為經過剛才在帝女花的圍桌談話,他們已經結成了神聖同盟,好運和歹運全綁在一起了。從今以後,他們將通力合作創造新時代的多贏局面。
塞林傑醒悟似的「噢」了一聲。事實上,他一直沉浸在構想普洱茶事業的圖景中,根本沒仔細在聽他們的談話。不過,在這方面,他算是個機靈的人,為了維持和諧的氣氛,立刻接腔答道,「沒事,我剛好活動筋骨一下,不趕時間。而且你們好久不見,多聊一下。」
塞林傑回想著,約莫七、八歲的時候,他在住家附近的空地上,看過一群野狗為了爭得與母狗的交配權,居然打起群架相互追咬。以他那樣的年紀,當然不知道費洛蒙是什麼東西,但是經過長輩的說明,他才弄明白這是什麼回事。平常的日子裡,野狗們忙著各自的生活,忙著翻找垃圾堆裡的廚餘雜物。簡單講,所有可以下肚填飽的東西,牠們一概滿懷激情接受,牠們從來不曾浪費食物,而不像現代家庭裡的竉物那般奢侈享受。一個養狗的經驗者指出,如果你飼養了一隻鬥牛犬,每天三餐以大雞腿餵食的話,日復一日過去,這傢伙就會變成享樂主義者,變得以偏食為樂越來越叼嘴。更確切地說,以後不給牠同尺寸的美味雞腿,而是仿製的素雞肉,這時牠就會傲慢地掉轉頭去,以表示對假葷菜的鄙視。當然,飼主若主動改過遷善,以教育者的立場,運用啟蒙主義的方法,對那隻鬥牛犬進行教化,也是一種值得稱許的善行。例如,不再對牠提供肥美的大雞腿,餵以簡樸的食物,那時牠若斷然拒絕,就連續讓牠飢餓三天,到時候,牠必然會因為飢餓難耐而屈服,不再鄙視簡單的食物,對簡樸的膳食產生敬畏之心,隨著時間的推移,牠就會慢慢崇敬生命中的善與美德。
「塞桑,不好意思,」包天笑搭著塞林傑的肩膀,一面說著,「讓你久等了。我這就帶你過去。」
「沒關係。」塞林傑這樣說,依然按捺不住好奇問道,「對了,包桑,你認識那兩隻土狗的飼主嗎?」
「噢,這裡是我的地盤,當然知道。這附近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逃不過我的眼睛,咱們轄區警察為了查案有時還得向我打聽線索呢。」
「這麼說,那兩隻不是野狗?」
「嗯,牠們是有主人的,而是還有名字呢。黑狗叫做傑克,黃狗名為尼克森,聽上去,很有西方的派頭。牠們經常在這裡出沒,好像一對難兄難弟,彼此感情好得很。」
「晚上時間牠們也出來遊玩嗎?」塞林傑並非不相信包天笑的說法,而是認為牠們既然有飼主照料,就算出來放風透透氣,主人應該跟著出來探看。「飼主住在附近嗎?」
「對,從這裡拐過右邊的巷道,往前走幾步就到了,目標很明顯。十年前,我介紹了一樁生意給他太太,到過他們家裡,喝過烏龍茶。所以,我對他們家裡的事情,多少有點了解。」
「他們家裡的狀況很特別嗎?否則怎麼讓自家兩條狗出來逛大街,又不出來看管一下?」
「哎呀,塞桑,我的好兄弟,」塞林傑的好奇給包天笑很大的發揮,因為要談論黑黃兩隻土狗飼主的來歷,沒有人比他更在行了,就連戶政事務所的承辦人員,都不敢貿然挑戰他。「你問對人了!這是個好題目,」說著,他大力拍著自己的胸脯說,「我向你保證,以下我講的就是第一手資料。」
忽然間,塞林傑覺得包天笑的動作有點可笑,有誇大其詞的嫌疑,或者反過來說,他的肢體動作生動有力,具有激情的強度和煽動性,輕易地就能抓住聽眾的目光,兩三下就把聽眾納進自己的眼皮底下。而這個才能和特質,是他所欠缺的。例如他說話無法蠱惑人心,投資新事業缺乏計劃性。如果從這個角度切入,作為學習模仿的起點,而不是一起陷入刻板印象,只是將他看成一個老皮條客,那麼對他將來開創事業或許有莫大幫助。
「說到屈良玉這對夫妻的故事真有意思。」
「誰是屈良玉?」塞林傑好奇問道,「他就是黑黃土狗的飼主嗎?」
包天笑「嗯」一聲,向塞林傑問道,如果你不趕時間,不急於開砲射擊的話,我很樂意說給你聽聽。
「沒關係啦,我又不是處男,」塞林傑笑了笑,「雖然談不上經驗豐富,至少有數十次的戰績,知道其中的門道,否則我這旅館第二代就算白混了!」
「我最欣賞直率的人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什麼事情都明白講出來,不要假惺惺裝好人。台灣俗語說『提籃假燒金』,就是這個意思!」
「屈桑夫妻有什麼特別嗎?」塞林傑不知不覺中受到包天笑的影響,他稱呼對方的姓氏時,跟著用日本式的敬稱,以「さん(桑)」取代先生。
「去年夏天夜裡,屈桑的老婆死了,像風一樣走得很突然,那兩隻黑白土狗居然都沒察覺到。具體地講,這就是嚴重的失職了!試想主人平時提供牠們吃喝拉撒睡,可是在緊急關頭,牠們卻在睡大覺,沒有及時通知男主人,進行積極搶救或送醫。這不叫做嚴重失職,什麼才叫做嚴重失職呢?」
「她死於什麼病症?」塞林傑沉思後問道,「不過,狗兒的反應最靈敏了,為什麼沒有及時察覺呢?」
「這就是屈桑由愛生恨的主要原因?」
「由愛生恨?」塞林傑困惑地問道,「他跟誰的關係?」
「當然是他與那兩隻土狗的關係。」
「怎麼說?」
「在屈桑看來,安排兩隻土狗睡在一樓住家庭院門口處,就是賦予牠們偵察員的身份,如同在執行特勤的任務。換句話說,牠們聽到任何風吹草動,不尋常的聲音時,必須第一時間做出反應。例如,發出警戒性的吠叫,做出預備攻擊的姿勢等等。而基本上做不到這點,牠們即不配當看門狗了。退一萬步來說,那時候即使牠們突然被惡鬼掐住了咽喉,暫時性失聲無法吠叫,牠們總要想想辦法,用前腳弄開那扇木板門,因為那扇木板門關得並不嚴實,有心撥弄的話,就能進入客廳,登上二樓房間,吚吚嗚嗚地叫上幾聲,再愚蠢和耳背的主人,都看得出這是求救示警的信號。主人得到這個信號,就知道家裡出大事了,馬上下樓巡視家裡的狀況。」
「結果呢?」
「不用說,糟透了!」包天笑解釋道,「很顯然的,這是黑黃土狗的過失!在屈良玉看來,原本尚可挽回的局面,卻演變成了大悲劇!」
「為什麼狗兒沒能發現呢?」
「事實上,我對這個問題也很好奇,向悲傷中的屈桑求證。總歸一句,他非常生氣和不諒解,從此對看門狗失去了信任。他說,在此之前,那兩隻土狗的警覺性,還算不錯的,譬如植在庭院裡的芒果樹,從開花到結果的過程,牠們都看管得很緊,哪怕突來的強風把脆弱的花蕊吹走,牠們都會回頭轉向屋內吠叫幾聲,以此通報主人:報告主人,剛才,一陣風突然襲來,順勢帶走咱家的芒果花了。根據咱倆兄弟的判斷,那短命的芒果花,不是掉落在牆外的路上,就是栽進了陰暗的水溝裡。咱倆兄弟很想衝出去撿拾,無奈大門深鎖著,一時無法出門搶救……」包天笑潤了潤喉嚨說,「屈桑說,在這一點上,牠們做得不差。某一次,有兩隻貪嘴的麻雀入侵,不向牠們打聲招呼,就棲在枝條上痛快地啄了起來。牠們發出了吠叫,但是麻雀不為所動,繼續進行品嚐大會,這惹得牠們兄弟焦躁起來,又跳躍又吠叫的,吵得鄰居不得安寧。屈桑又說,因於場地空間的限制,牠們沒辦法像敏捷的花豹,矯健地登上樹幹,一舉將那些貪吃的野鳥統統攆走。」
「哈哈……」塞林傑不由得笑了起來,因為他從未聽過這麼有趣的事情,「要當屈桑家裡的土狗真不容易,連野鳥啄食青芒果這種小事,也得通報主人嗎?」
「嗯,聽說這規定是屈桑老婆設下的。在女主人桃樂絲認為,他們家的果樹當然屬於他們的私有財產。她徹底和堅決反對共產思想魔人馬克思的邪惡論點,想方設法就是煽動無產階級來消滅私有制。站在這個自然法的基礎上,桃樂絲將不經通告、不付費就偷吃他們家青芒果的麻雀,當成準侵占犯提出控告。」
「包桑,我越聽越糊塗了,」塞林傑按捺不住疑惑問道,「這個桃樂絲是什麼樣的人,怎麼會有這種新奇的想法?」
「屈桑說,他老婆是金融理財的專家精通稅制法律,在這方面,沒有人可以占她便宜。桃樂絲曾經告訴他一個判例,在中世紀,歐洲某俢道院的修士,向宗教裁判所控告一群螞蟻偷吃了其積存的麵粉。結果,宗教裁判所受理了這起案件。屈桑又說,以著名記賬公司的老闆查利提先生為例,他每次遇到稅務方面的難題,都要提著厚禮來他們家求教呢。當時,我聽到這件事情,剛開始有所懷疑,後來經由他的說明終於弄懂了。」
「問題是,那兩隻土狗聽懂人話嗎?」
「當然聽得懂!你不可以低估傑克和尼克森的智商。屈桑說,這就是問題所在了。牠們的智商雖然沒有高達157,至少沒有編造亞斯伯格症來騙人。具體了這種條件,就是狗中之俊秀了。一次,屈桑用佩服的口氣說,他們家的芒果樹歷經麻雀偷食事件和強風吹折枝葉等自然因素,終於邁向最後的成熟,圓黃的果實掉落在庭院的地上。你看,傑克和尼克森多麼盡責啊!牠們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含在嘴裡,謹小慎微地送到桃樂絲的手上,這狗兒保護落果的故事,連我這個外人都非常感動呀!」
突發事件總在算計之外
今天晚上,塞林傑打從心底體會到一個事實:他接受洛陽閣老闆萬克強的邀請,來到帝女花咖啡廳餐敘,與投資事業的夥伴進行深度交流,進而知道社會內部的複雜性。而且,他經由包天笑的敘述,意外得知人與狗的命運,對他而言無疑是振聾發聵的事情。換句話說,如果他不離開「新樂園世界旅館」的傳統領域,進入這別樣的世界,就無法與新奇的事物相遇,更不可能產生嶄新的想法。
「如你所說,牠們平常表現得那麼好,可為什麼出現失誤?」塞林傑追問道,「牠們沒聽見女主人倒下的聲音嗎?」
「嗯,按照屈桑的說法,他們夫妻已經分房多年,但太太桃樂絲太胖了,體重高達九十六公斤,上下樓梯很不方便,生活起居都在一樓客廳。與太太相比,他的身材清瘦活動力尚可,很怕吵雜的雜音,臥室在二樓邊角,即以多面牆壁阻擋噪音的設計。當天晚上,他感到莫名的疲勞,於是很早就登上二樓臥房,毫無掙扎就睡著了。事情偏偏發生在那一刻。他說,到了凌晨四點半,突然醒來了。他原本打算閉上眼睛,繼續深睡下去,但一股不祥的預感掠過心頭。因為這時候桃樂絲處於熟睡狀態的話,她的打呼聲就會穿越水泥天花板,慢慢地飄傳上來。也就是說,他站在二樓走道上,同樣可以聽見妻子微微的鼾聲,那種類似鯨魚浮出海面噴氣的吸呼聲,他是非常熟悉的,可是樓下卻一片悄然。這必然會加深他內心的不安。最好的方法是下樓查看。他沿著二樓冰冷的石階,一級一級走下來,但是穿著襪子,不能走得太快,萬一失滑跌下就不妙了。過了一會兒,他終於來到樓下的客廳,打開慘白色的電燈,朝那只大沙發看去,卻不見桃樂絲了。照理說,桃樂絲應該睡在那裡,這時候怎麼會離開她的安樂窩呢?他憂心忡忡轉向庭院,探看桃樂絲是否立在玉蘭花樹下。很早以前,她失眠睡不著的時候,就到那裡走走,玉蘭花香的味道很神奇,可以讓她想通投資房地產的種種細節。不過,他仔細看了幾遍,除了斑駁搖晃的樹影以外,依然不見她的身影。他一度不相信自己的眼光,懷疑自己老眼昏花了,沒能把事物看個清楚,索性推開通往庭院的木門,一看究竟。來到靜謐的庭院裡,兩條看門狗也沒醒來,完全沉浸在睡夢裡的樣子。依照事實來判斷,黑傑克和黃尼克森白天並沒有參與粗重的勞動,像負重的駄馬那樣幹活,決不可能疲勞過度而睡得不醒人事!屈桑說,他看到牠們睡死的樣子,突然怒火攻心,真想抄起倚在門邊的枴杖,往牠們身上一陣痛打。沒良心的傢伙!我供你們有吃有住的,平時待你們不薄,帶你們到公園散步,但在這緊要時刻裡,你們竟然沒有猛醒過來,探問我這個主人發生什麼事情了?居然還悠哉地躺在芒果樹下睡大覺?就這點來說,這已然是嚴重失職!這時候,他用惡言斥責牠們,用枴杖處罰牠們,那些高揚偽善主義的動保處人員,應該沒有資格替牠們說話吧。」
「後來,屈桑怎麼發現桃樂絲的?」塞林傑意猶未盡地問道。
「屈桑說,那時他急著找到桃樂絲,暫時放下懲罰看門狗的事情,轉身回到客廳裡。他先到樓下的廁所探看,也不見妻子的身影。內心不由得恐慌起來,想像著桃樂絲死亡的情景,萬一這不祥之事成真的話,那麼他將頓失精神與生活的依靠,以後必然是度日如年了。」
「屈桑的家裡很寬敞嗎?」塞林傑顯出困惑的表情說道,「我聽老爸說,在台北市內早期的獨棟式房子,通常佔地面積不大,室內就那麼幾個房間,真的找不到桃樂絲嗎?」
「找到了!」
「在那裡找到的?」
「屈桑說,想來想去,最後他朝廚房走去。打開電燈,他赫然發現,桃樂絲躺倒在電冰箱前的地板上。原先,他以為桃樂絲沒開冷氣,或者怕熱偎冷,才躺在磁磚地板上。但是,他直覺情況並非如此。於是,神情變得激動起來,急著要把桃樂絲叫醒!他試了好多次,沒能喚醒癱軟在地的太太。正如剛才所說的,屈桑是個瘦子,他的太太重達九十六公斤,以他的身板和力氣,根本沒辦法把她扶起來。這時候,他只好打電話叫救護車了。」
「救護車趕來了嗎?」
「那是當然的。現在,時代不同了。救護車沒及時趕來的話,恐怕就會被家屬控告延誤就醫什麼的。總之,救護車趕到屈桑家裡,兩名消防隊員費了一番周折。」
「為什麼?兩名救護員不夠嗎?」
「我不可能在現場,所有經過都是從屈桑那裡聽來的。屈桑說,那兩名救護員的體格很強健,他們抬著擔架來到廚房,準備將桃樂絲移到擔架上。但是問題來了。桃樂絲體重九十六公斤,實在太重了。而且,聽說癱軟者的重量,比原來體重要更重些。這就使搬運者更費力了。屈桑說,由於情態緊急,他說兩名年輕小伙子,花了五、六分鐘,好不容易才從廚房搬到客廳,又必須有人幫忙推開客廳與庭院相隔的那扇木門,他們才能順利移到庭院,然後跨過樓下的小木門,汗流浹背似地將桃樂絲抬上救護車裡。」
「哇,聽起來的確是大費周章。」塞林傑心想,身材肥胖的人,在許多方面都很吃虧,尤其生病被抬上擔架的時候,真成了巨大的累贅。這時,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腩。
「沒錯。不過,情況很糟就是了。救護人員說,他們將桃樂絲送到醫院急診室的時候,急診室醫生隨即宣告死亡了。也就是,俗稱的到院死亡。」
「屈桑真是不走運!」塞林傑不由得發出同情的喟嘆。
「是啊。發生了這起事件以後,屈桑對於黑傑克和黃尼克森很不諒解。他說,在平常的時候,成熟的芒果咚的一聲掉在地上,牠們都能完好如初含在嘴裡,一直護送到桃樂絲的手裡,一個九十六公斤的人轟然倒下,牠們卻耳聾似的毫無察覺,甚至還陶醉在仲夏夜的夢裡,這豈能不叫人氣憤呢?豈能不叫飼主的血壓升高呢?」
「那麼,桃樂絲死於什麼疾病?」
「屈桑轉述醫生的說法,桃樂絲死於嚴重的腦中風。他還原當時的情形,凌晨時分,桃樂絲覺得口渴,便到廚房的冰箱裡翻找清涼飲料。結果,才數秒鐘的時間,她像被一記黑暗中的迅雷擊一樣,完全來不及反應,就轟然倒下了。簡單講,在很糟糕的情況下,就算送醫時間沒有延誤,有些人當場就死亡了。」
「這麼說來,屈桑不應該把這筆過錯算在兩隻土狗身上?」
「在客觀情理上,這種說法好像說得通,但屈桑不以為然,因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牠們,牠們的所做所為他完全知之甚詳。況且,為了讓牠們發揮保護家園的任務,晚間到隔天清晨,牠們身上沒有狗繩的限制,可以隨意活動的,堪稱是自由主義的狗輩先鋒。」包天笑說道,「我引述一名不具名的里民說,看門狗作為動物而不是竉物,牠們沒有背負繩索的糾纏,正意味著飼主對牠們的絕對信任。如今,飼主的信任被這起『突發事件』給抹消了,牠們因陷入夢裡的沼澤無法自拔,錯失了通報警訊的好機會,這都是鐵錚錚的事實。所以,牠們只能無奈地退回原來的起點,等待一切重新來過。」
「你說,屈桑大小事情都依賴桃樂絲,失去老婆以後他怎麼辦?」
說到這裡,包天笑露出無奈的笑容說,屈桑自從老婆死去以後,身形更消瘦了,整個人混沌不堪,變得邋邋遢遢的,不刮鬍子,好幾天不洗澡,身上發出了臭味。那令人反感的臭味連傑克和尼克森都聞得到。牠們知道自己犯下大過錯,必須付出慘重的代價。在那兩三天,牠們只喝了點水,吃著包天笑提供的過期麵包。然而,牠們表示,這樣就很感恩和知足了。也因為這仁義的救濟措施,牠們很樂意將屈家發生的事情向包天笑和盤托出。
「一天,屈桑沮喪地告訴我,三十餘年來,桃樂絲和他不捨晝夜共同打拚,賺進了數億元的財產,擁有好幾棟房子,僅只收取房屋租金,錢就多得花不完。可是,桃樂絲不說一聲就死了。他說,這好比從彩色的人生掉入黑白的地獄!不僅如此,他的金錢觀改變了。忽然間,他覺得眾多的財產變得毫無意義,甚至變成一種累贅和負擔。」
「為什麼?」
「我想,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只有類似經驗的人才能體會。不過,就金錢方面來說,屈桑說得很有道理。當別人知道你有很多財產,就會利用各種機會接近你,與你套交情摸清底細,然後向你詐騙和慫恿投資。進一步說,即使你守住了這條防線,不聽信詐騙者的說法,依然有其他的問題要解決。」
「咦?」塞林傑一臉困惑的神情。
「塞桑,你想一下。當你手上有數千萬元現金會怎麼處理?」
「我不曾擁有這麼多錢,不知如何處理。真有數千萬元的話,大概會存進銀行。」
「哈,這是咱們沒錢的人想到的方法。」包天笑用前輩的口吻說道,「情況可不是這樣。你把大筆現金存入銀行,就會有利息收入,國稅局的鷹眼就會盯住你的資產,而你沒按實申報和及時補稅,到時候就得戴上漏稅大戶的帽子。」
「那怎麼辦呢?」
「按照有錢人家的做法,向業者買來刀火不入的保險櫃,將數千萬元現金藏在裡面避難,不讓任何人越雷池一步。做到這個地步,你擁有的現金,才算得到真正的安全保障。」
「既然這樣,屈桑就買個保險櫃嘛!」塞林傑直率地說道。
「哎呀,這就是問題所在。在屈桑看來,他可以買進保險櫃,而且家裡已經有一保險櫃了。但是,桃樂絲驟然撒手人寰,今後誰來看管這筆巨額現金呢?當初,他們飼養傑克和尼克桑,正是為此計劃而進行的。可是,災難真正到來了,牠們卻還在流口水睡大覺,連女主人倒在廚房都不聞不問。」
「……我終於聽懂了。屈桑,他要怎麼處理?」
「那時候,只有我關注屈桑的生活。我站在男人的立場,鼓勵他和安慰他,人死不能復生,明天的一切,明天再說。最重要的是,我向他提出專業建議,在憂傷期間不妨找到性伴侶,解決下半身的問題。」
「他接受了嗎?」塞林傑好奇似的探問道。
「沒有。」包天笑說道,「屈桑說,萬一那個女人是來臥底的,到時候把我的錢騙走了,我豈不是養虎為患嗎?我說,你可以按次付費,不需要包養她,在女人方面,我能做充分調度配合。」
「最後,屈桑同意了?」
「我加強語調對他說,按次應召的好處在於價格公道,勝過看似便利的包養合約。首先,每次到府服務的應召女郎都是新人,決不重複或者偷換仙桃。其次,經由他縝密的安排,絕不會走漏消息,讓屈桑安全安心享用。」
「這樣,他總該答應了吧?」
「不,屈桑遲疑了很久,沒有做出正面回答。後來,我有點生氣了,不客氣地對他說,你擁有那麼財產,卻不懂得花用,這有什麼意義呢?反過來說,我認為你們家裡的現金,晚上都要向你抗議,為什麼把它們囚禁在保險櫃裡,不讓它們得到自由的呼吸,阻斷它們與世俗的世界做深刻交流呢?再說,你可能從未想過,你召妓一次,支付了四千五百元,就等同向眾多的低收戶伸出援手,如同代替政府機關的社會局行善訪視。這不失為一種愛鄉愛民的表現!」
「……」
「屈桑知道我是出於好意,不是要坑他的錢,但也不給我正面答覆,只指再考慮看看。我這個人呢,向來不強人所難,終生學習德川家康的耐性,會等到屈桑點頭為止。」包天笑對著塞林傑說,「聽到這裡,你應該明白傑克和尼克森為什麼在街頭遊蕩,為什麼在暗巷裡模仿交媾的理由了。」
「太不可思議了!」塞林傑說道。
「沒錯。世間事原本就充滿不確定性,咱們必須在不確定性的生活當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男人、女人、老人、幼兒等等,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們都在努力找尋自己的生存場所。我記得有個愛讀書的大哥這麼說:找到幸運的人,就成了幸運的人,找不到位置的人,就會被編入悲哀的場所。如果這個悲哀沒有彼此通約,那麼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悲哀的場所。我想了想,真有道理。對了,塞桑,好事不宜遲。現在,我就帶你進入新樂園了!」
包天笑有感而發說著,伸出右手搭在塞林傑的肩膀上,在晚風與夜色交融的歡送下,朝著龍蛇混雜的時代廣場大樓慢慢走去。按照目擊者黑傑克和黃尼克森的說法,他們倆的身影很自由灑脫,看不出任何因微醺而踉蹌的樣態。對牠們而言,這是值得羨慕的事情。事實上,知道自由是怎麼一回事,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後記:長篇小說《七日妓典》前篇(連載30回),今天結束。在此,作者非常感謝讀者們的閱讀與支持。《七日妓典》完結篇(30回),小說內容更精采有趣,對台灣政治局面的無情揭發,有對權力腐敗與金錢性慾的赤裸展現,有對人性扭曲得以復原的深刻描繪,敬請讀者拭目以待!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