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五章 通體照亮的漫遊者

不含隱喻的黑色陸地

在萬克強的引薦之下,杰德順理成章地坐了下來,就坐在塞林傑的對面,一張方形的桌子,坐滿四個人,這樣的確適合於召開方桌會議了。

「你好,塞先生,這是我的名片,請多指教!」杰德掏出一張名片, 態度恭順地遞給了塞林傑說道。

塞林傑接過名片後,仔細打量了一番,名片最上面寫著:專營普洱茶.各種茶葉買賣,中間寫著杰德兩個大字,最下面有標明地址和電話,但是沒有店名或行號。「不好意思,我正式的名片還沒印好,」說著,他匆忙地從皮夾裡翻找著,好不容易找出一張名片來,它已經有點泛黃和皺褶了。他向杰德遞上自家的名片,然後有點難為情似地說,「目前,我接手經營旅館,那是我老爸留下的。」說畢,他把自家的名片遞給了杰德。

這次,換成杰德對塞林傑產生好奇了。他審視著印有「新樂園旅館世界」字樣的名片,立刻親切地說道:「了不起啊,兒子繼承父親的事業,這可是不折不扣的美談了。」

「杰先生太抬舉我了。當我老爸把旅館交由我經營的時候,正值新型旅館興盛起來,我們家是舊式旅館,室內格局都很老舊,又沒錢重新裝潢,無法吸引新的房客,生意開始走下坡。坦白說,我正為這些事情傷透腦筋,試圖打開這種局面,可最後仍然沒能擺脫出來。前些日子,我偶然到萬先生的洛陽閣走逛,萬先生正好在沖泡普洱茶,請我喝了幾杯,我才認識喝普洱茶的好處。談著談著,萬先生認為投資普洱茶有利可圖,就算初期獲利幅度不大,它有長期的保值空間,絕對是值得投資的行當。他說,有個同行買進許多普洱餅茶,賺了不少錢。」塞林傑連珠砲似地說,彷彿在向久違歸來的神父告解。

「萬先生是個傑出的商人,我很敬重他的才華,」杰德向萬克強投予神祕的微笑,「我可以保證,你是個幸運的人,有萬先生和白先生為你搭橋開路,將來肯定會順風順水的。確切地說,他們倆都是我的恩人。」

「怎麼說呢?」塞林傑問道。

「我剛來台北的時候,還不熟悉茶葉和骨董市場,只能在光華商場外面十擺攤,每次看到客人走過去,就拚命地逐個招徠。你知道,這方法並不高明,在那麼多攤商當中,有誰會注意你的存在?所以,初期階段,我的生意一直沒起色,即便東西推銷出去了,賺的也是蠅頭小利。」

「那時候,你賣些什麼東西?」塞林傑問道,「跟萬先生一樣,也販售骨董玉器嗎?」

「對,那時候多虧萬先生捧場,後來為我介紹幾個同行交流,賣掉幾批骨董和普洱餅茶,我的事業才得以興旺起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不是我的恩人,誰是我的恩人呢?」

說罷,萬克強和白雲飛不約而同地露出滿意的笑容。在當時的語境下,這樣的笑容有其意義,它是一種深度戰略的回應,因為向戰友傳送笑容就是在鞏固彼此的邦誼。

塞林傑認為,杰德口才很好,有點中國大陸的口音,仔細聽來,與台灣人的腔調不同。正如剛才的對話,他們三人都是多年的朋友又有生意往來,在這時候,他開門見山地探問杰德的來歷,似乎也不算唐突的舉動。「請問,杰先生是哪裡人?聽你的口音,不像是台灣人。」

杰德沉吟了一下,接著說道,「你的耳朵真靈啊!嗯,我是廣州人。來台灣之前,我在廣州和雲南兩地做生意。開放兩岸探親以來,因緣際會的關係,我來投靠一名遠房的親戚。在那以後,我發現光華商場附近適合做古玩的生意,特別是玉器和仿製的骨董文物。在這方面,我有可靠的關係和拿貨的門道,就這樣從小本生意做起,後來認識了萬先生,我經營的項目增多了,不再自我設限,只賣骨董玉器啦和項鍊啦,試著開始推銷陳年的普洱茶。」

聽到普洱茶三個字,塞林傑的心情格外激昂,不加掩飾地問道:「那麼,你肯定因經手普洱茶而大賺一筆吧。」

杰德沒有繞圈子,而是直率地說,三次交易,他共計獲利兩千萬元,自己都不敢置信,由於萬克強和白雲飛二人在背後出了不少力量,所以他很樂意分紅給他們,充分展現出命運共同體的真諦。

「原來如此。」塞林傑衷心地佩服,「難怪萬先生熱情地邀請我,生活再怎麼忙碌,就是要騰出時間來,與杰先生認識一下。今天,我總算如願以償了。」

「塞先生客氣了。以後,咱們就是事業上的夥伙了,不要再區分你我,有錢大家賺,有難共同承擔,沒有比這更簡單的道理了。你說,是不是?」杰德用感性的語調說道。

「是啊,咱們中國人說,五湖四海皆兄弟,人生何處不相逢。」白雲飛插嘴說道,「之前,我與杰先生並不熟識,經過幾次生意配合,彼此就更親近起來了。私底下,我都叫他『老德』,他從來不計較這種稱呼是否逾越輩份。誇大地說,這也算是現代版的肝膽相照吧。」

塞林傑確認他們三人的關係以後,突然想到一個未解的疑惑。多年以前,他到光華商場的假日玉市閒逛,東逛西逛了一番,買了幾件中意的物件,來到邊角一處地攤上,那攤位用藍色帆布鋪在榕樹根浮凸的地上。看得出來,那個地攤貨主是大陸人,約莫六、七十歲的老人。與其他的同行攤商相比,他陳列的東西並不多,更確切地說,簡直是乏善可陳,難怪沒什麼客人光顧。他半是同情半是好奇地走上去,蹲屈了下來,審視著每件仿古的物品。他做出這個動作代表溫厚的善意,稍後還可能與他進行交易。此外,他發現半黃不綠的榕樹葉子掉落老人的攤位上,而老人不把落葉揀起丟掉,彷彿將榕樹落葉當成時間的古物一樣,它們都可以算在老歷史這本賬簿上。他看來看去,中意的東西不多,與其他的地攤貨雷同,而且該買的都買下了,正為該怎麼退場的時候,忽然間,有了新的發現。他看到老者的鞋腳旁,有個紅白條紋的塑膠袋,便問那是什麼東西?老者回答,這袋子裡有一對虎牙。他驚訝地問道,真的是虎牙嗎?地攤老人說,當然是虎牙了,你不相信的話,我這就拿給你瞧瞧。

說畢,老者粗糙的手打開塑膠袋的結頭,動作緩慢地取出泛黃的包紙,坦誠地把它揭開來。果真,現出了兩支白色的獸牙!老者說,我沒騙你吧,這是千真萬確的虎牙!不容易啊!他追問下去,什麼不容易?老人解釋道,你知道,老虎是兇猛的野獸,牠活著的時候,要牠的嘴裡拔牙扯下,簡直比登天還難,所以,我說不容易啊,就是這個原理。他又問,可是大陸沒那麼多老虎可以宰殺吧?老攤商說,你說的沒錯,內地的老虎數量正逐年減少,沒有特殊管道,別說搞到壯陽的虎鞕賣給你們台灣人,就是要分到一對虎牙,還得施出各種手段呢。因此,你瞧,我把它收拾得多妥當啊,惟恐不慎掉在什麼地方呢。他向老者借來虎牙,仔細打量著,越看越是喜歡,占有的慾望為之狂燒起來。他說,這兩支虎牙賣多少錢?老攤商說,你來的正是時候,我正想收攤回去了。所謂相見即是有緣,你是老實的人,又熱衷骨董文物,將來肯定能做出大事業來。這虎牙我就不帶走了,售給前途無量的文人雅士。坦白說,他受到老者這樣的讚譽,著實有點受寵若驚。因為他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再愚蠢的人,都聽得出這恭維話,不過別人把他當成文人雅士,他心裡仍然是喜孜孜的。

偷天換日的技術

「最後,你花了多少錢,買下那兩支虎牙?」乍看去,杰德似乎聽得興趣盎然,臉上浮現詭異的笑容問道。

「五百元。」塞林傑說道。

「那兩支虎牙只賣五百元?」

「怎麼啦?」塞林傑好奇地追問,不想就此放過疑惑,「莫非你認為便宜沒好貨嗎?或者有什麼玄機?」

杰德是個精明的商人,擅於掌握各種情況,做出自己的判斷。他認為,塞林傑高高興興地買下兩支虎牙,姑且不論真假成分,都不宜在這節骨眼給他潑冷水,反而應該成為客觀的第三者。

「後來,你是否請行家鑑定過虎牙嗎?」

「嗯。那個做珠寶生意的行家真厲害,要我把虎牙給他過目。」

「行家怎麼說?」杰德問道,「用什麼工具進行鑑定?」

塞林傑說,那珠寶行家恰巧來我旅館投宿,晚上時間大家閒得發慌,我便請他下來,一起泡茶聊天,無意間談起這件事來。所以,他身上沒有什麼專業的工具,僅憑著多年的經驗做出判斷。當我小心翼翼地將虎牙遞到他的手上,他馬上仔細審視著虎牙,如同要看透虎牙的所有面向。接著,他抬起手掌掂了掂,好像用手感測試它的重量。這個掂量的動作一結束,他立刻拿來鼻前聞了聞,毫不遜色於任職於海關的緝毒犬們。

「這樣就做出真偽的判斷了嗎?」杰德問道。

「不,還沒結束呢。」塞林傑說道,「我認為,他似乎想做出更精密的判斷,向我借來一把美工刀和小碟子。」

「他借用那兩樣東西做什麼用途?」

塞林傑繼續解釋道,看得出,那珠寶商是個做事頂真的人,再次拿起其中一支虎牙,用美工刀像削鉛筆尖似地削著,力道掌握得恰到好處,沒有將虎牙削過頭。不一會兒,他將削下的粉末置於碟子裡,然後點燃打火機,斜著跳躍的火焰燒著白色粉末。他正感到錯愕之際,一股塑膠的焦味撲鼻而來。珠寶商問他,剛才是否聞到一股臭味?他回答說,那股味道的確使人不舒服。但是,真正的虎牙怎會有那樣的味道呢?珠寶商反問他,你覺得以一枚五百元的鈔票,就能買到一對虎牙嗎?他沒有回答,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市場行情,從未見識過或實際摸過老虎牙子,更別說刮下虎牙的琺瑯質以火燒來鑑識真偽了。在他看來,這鑑定方法只有專家才辦得到。

「所以,珠寶商認定那兩支虎牙是假的?」杰德問道。

「嗯,他說,這是假貨,用壓模製作出來的!在廣州和內陸地區,到處都有這種小工廠。大批製品產生以後,大陸人弄個依親的名義,就把這些貨帶進台灣,透過各種管道,將這些冒牌貨銷售出去。就他所知 ,在台北地區,購買虎牙的玩家不多,它算是低檔的貨色,不能登入高雅之堂。他還說,那些擺在地攤上便宜的古玩,幾乎都是仿製品。什麼青銅古劍啦,翡翠玉石啦、高僧舍利子啦、歷代名家的墨寶啦、楊貴妃使用過的玉佩啦。總而言之,歷史書上記載過的東西,他們全都一應俱全。有的賣家更吹噓,他們跟北京故宮博物院關係多好,只要你出得起價錢,沒有什麼古物是買不到手的。所以,在他們業界流行一句話:如果你對李白寫詩稱許的月亮感興趣的話,他們都有辦法升天把它摘下賣給你。」

「這麼說來,那珠寶商的確是個高手?」杰德略帶好奇問道。

「沒錯。他說,不論從事什麼行業,都必須專精於那個領域,半吊子最終是要吃大虧的。他還說,其實經營買賣就是一種冒險,天底下,沒有穩賺不賠的生意。而這終究需要長年經驗的累積。他以自己為例,三年前,有同行傳來消息說,緬甸有賣家要出售一塊翡翠原石,售價三百五十萬台幣。他說,這就是一場不折不扣的賭注,因為沒有切開原石之前,買家不會知道裡面是否藏有稀罕的翡翠。如果原石裡頭藏有很多翡翠,那麼花費三百五十萬元就值得了。而且,若加工得宜又有銷售管道,必定會大賺一筆。」

「所以,那一次,他賺進了大筆鈔票嗎?」

「嗯。但是他說,在投資翡翠生意上各有勝負,有時賺錢有時全賠了進去。因此,他才說做生意如同進行一場豪賭。」

「只有他一個人做珠寶生意嗎?」這時候,萬克強技巧性地插嘴道,以促進他們即將形成的共榮圈。

「珠寶商說,他的兒子就不行了。」

「為什麼?」白雲飛也加入了話題。

「他說,這畢竟需要經驗的累積,一定時間的歷練和雄厚的資金做後盾,具有這些條件要素未必能取得成功,更何況,在各方面他兒子一直處於劣勢……」

「你們泡茶聊天,應該聊得很盡興,後來他有留下名片或者聯絡的方式嗎?說不定他是我們認識的同行呢。」萬克強搶先問道,其餘三人並未因此不愉快,而是安靜地順著事情的發展。

「有,他留了一張名片,」塞林傑說,「好像叫做鍾鼎林什麼的。我覺得這名字很有意思,很有古代文物的氣質。」

「鍾鼎林?」他們三人不約而同說道,彼此交會了眼神,意思是說,他們不認識這個同行,對方很可能是化名的,不是真正的姓名,在他們業界裡,這是司空見慣的事。

「你們彼此認識嗎?」塞林傑略顯興奮地問道,「聽過這同行的來歷嗎?」

「我不認識這個同行,」萬克強率先展開他的觀點,「如果我知道他公司店面所在,早就登門向他求教了。別的不說,光是他單獨到緬甸投資礦石市場,就令人敬佩了!這是多麼不容易啊!你手頭有資金,不見得可以成功,還必須有冒險犯難的精神,敢於到外國和內地闖蕩,那才是真正的企業家。在我看來,台灣的年輕人過於保守了,不積極到大陸進行投資,白白錯失了許多商機。試想一下,大陸有十幾億人口,市場那麼廣闊浩大,只要有一百萬人,買你的東西,你就得數鈔票數到手軟。」

「我明白萬先生的意思。不過,鍾先生給的建議是,投資做生意應該謹慎,否則會跟我一樣,買到兩支假虎牙,卻以為是真貨而沾沾自喜。他進而提醒說,大陸的骨董玉石假貨橫行,什麼東西都是假的,只有騙人是真的,要我睜亮眼睛才行。從這個角度來看,以後我們到雲南定製普洱茶,是否會遇到同樣的問題?」塞林傑說出了心中的疑慮。

「關於這一點,你盡可放心。」萬克強詞意堅定地說,「這事情我早就設想推演過了,務必尋求咱們的夥伴協助,中間少了這個環節,事情就會變得麻煩。所以,今天晚上,咱們算是非常幸運,在這裡巧遇了老德。」說畢,骨董商朝杰德投予微笑,示意輪到他登場教誨年輕世代了。

「塞先生,我理解你的擔憂和顧忌,每個投資做生意的人,對於未來難免有這層顧慮。正因為如此,咱們更必須結合強有力的關係網絡,運用這樣的資源,來成就咱們的事業。剛才,你問我是哪裡人?我也不瞞你,表明自己是廣州人,經常來往於兩岸三地,早期主要營業範圍是做骨董古玩字畫買賣,搞些仿古的東西,後來發現這生意走勢疲軟了。而且,同行之間的競爭超乎想像中的激烈,越來越不好做。就在我困惑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了另一扇門,讓我得才獲得重生。」

「什麼生意?」思想單純的塞林傑問道,「能不能也讓我知道一下?」

杰德笑了笑,不急不徐地說道,「其實,也沒什麼啦,那扇隱密之門即是投資普洱餅茶。依我看,現在這個時點進場,肯定比別人快上百倍呢。這就是放眼全局,洞燭機先。」

「聽說,在大陸做生意,不靠關係很難成事的,」塞林傑說道,「萬先生說,他有大陸的朋友幫忙,這樣就能順利進展嗎?杰先生,你就是那位貴人嗎?」

「對,在定製普洱餅茶方面,我願意作為你的貴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杰德放聲大笑,笑得哈不攏嘴,霍然惹來其他在座顧客的側目。然而,他們很快就收回目光了,因為帝女花咖啡廳原本即是特殊性質的場所,不只涉及名利場上的交易數字,還含納政治意識型態的傳播與擴散。(未完待續)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