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五章 通體照亮的漫遊者

慾望還是需要做出選擇

「老德,謝謝啊!」萬克強用感激的語調說,「我非常欣慰,你願意拉拔咱們年輕的世代,將來塞先生一定很有作為,那時候絕對會好好回報你。」

「是啊,我也這樣認為。」白雲飛說得有點激動,彷彿就要站立起來,其腹部還是碰觸到桌邊了,使得桌上那只水杯晃動了一下,只是杯水沒有溢流出來。他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道,「既然已經達成默契了,就請杰先生談談具體方案吧。這一次,我雖然只是居中為塞先生辦理貸款事宜,聽到有利可圖的投資案,整個血液就會沸騰起來!說著說著,我都快等不及啦!」

「白先生,你這麼一說,在這件事情上,如果我不兩肋插刀的話,未免就太不近人情了!」杰德嗯了一聲,注視著塞林傑說道,「那麼我就談談擬定的做法和行程,不滿意的話,馬上告訴我,以便進行修正。」

「說吧,老德。」萬克強催促道,「打鐵需要趁熱!」

「貸款案通過以後,咱們四個人決定個時間,先到廣州和昆山考察一下,然後帶你們到雲南:西雙版納、佛海、勐寧、南糥、南嶠、巴達、(瀾滄)景邁,與製茶的工廠洽談。我想,這考察行程大概十四天左右就能搞定,到時候,我介紹許多朋友跟你們認識認識。」

「太好了。」塞林傑如釋重負似地說,「我不曾到過大陸,自然沒有大陸的朋友,所以就由你安排了。」

「這倒簡單。我經商數十年了,結識不少同行和其他行業的老闆,他們有恩於我,我也帶給他們賺錢的商機。所以,這趟投資考察成行的話,正是咱們彼此回饋的時候。只是……」說到這裡,杰德突然停斷了,如同在等待一個新的談話起點。

萬克強看到這番情景,立刻接過話柄說道,「這方面的小事,當然不成問題,而且,慷慨的塞先生應該會同意的。」

「咦?」塞林傑怔愣了一下,不知道要講什麼話,因為他沒聽懂杰德的意思,更不諳商業資本主義的運作方式了。

「老德,塞先生是個老實人,還沒聽出這個潛規則來。不過,時間就是金錢,我就不拐彎抹角直接點出這個意思了。」說罷,萬克強看向塞林傑,以調停者的身分說,「塞先生,所謂在商言商,當有人向你付出勞動,對方就應該得到報酬,不能讓人家做白工,同樣的,這情況亦適用在你身上。」

「萬先生的意思是,由我來支付大家的旅費嗎?」

「嗯。」萬克強深怕塞林傑就此認為,支付他們三人的旅費就算完事,旋即補充道,「最好的方式是,老德和我以及白先生的來回機票和住宿費用,由你來支付。另外,你應該向老德支付出差費用。畢竟,這次必須透過和借用老德的各種關係,否則咱們到大陸進行市場考察,將會遇到不可預測的困難。如果不想遇到麻煩,就得依靠老德的本事了……」

塞林傑終於聽出這話的意思了,鼓起勇氣地表明,「萬先生,我要支付多少錢?請你告訴我。」

「就我所知,老德不是貪財的人,也不會獅子大開口。為了建立彼此信任關係,咱們都不可虧待對方,不占對方的便宜。依我看,以公司主管出差的方式計價就行了。」

「我沒正式到公司上班,不知道怎麼計算?」

萬克強沉思了一下,做出公正判決的神情,「以老德的資歷來看,他算是經理級的幹部,到外國出差,每日出差津貼為150美元,這樣就不算讓他吃虧了。不過,咱們考量不加重你的負擔,不如打個八折,每日支付120美元就行了。」說著,他一本正經地對著杰德說,「老德,這個價碼應該合理吧?」

「合理,哈理!」杰德做出解釋和澄清,「公事和私事要分清楚,一旦收受酬勞,就應該付出相等的勞力,不能白拿不做事。」

「沒問題。等銀行貸款撥下來,這點費用我還支付得起,到時候,就要請杰先生多方面牽線了,讓我有翻轉的機會。……我不想一輩子困在旅館裡。」塞林傑說道。

「好,咱們就這麼說定了。」萬克強一槌定音,並預下伏筆說,「到了廣州,咱們還有安排,保證給你耳目一新。」

「謝謝!」塞林傑說道。

白雲飛接過話柄,向塞林傑確認,前進大陸投資普洱茶製作初步計畫已經完成,有任何疑問的話,不如趁這個機會,請教經驗老道的杰德先生,他一定會坦誠相告的。

塞林傑思忖著,想不到事情進行得這麼順利!這如同天上掉下餡餅一樣,老天爺安排得很好,讓他在這裡遇上了杰德,他應該多問幾個問題,以消除殘存的不安。

「上次,我聽一個房客說,大陸製作普洱茶的技術水準很高,但存在著不肖的做法,以假亂真混淆消費者的判斷。」

「具體是指什麼?」

「好像什麼渥堆的,我一時說不上來……」

杰德露出神祕的微笑,「我了解你的意思。那個房客大概是指渥堆的普洱茶品,處理不善的問題。」

「什麼渥堆的茶品?」

「依照專業的說法,『渥堆』是指一種製茶的工序。茶葉採收經過初製成為毛茶以後,必須用人工方式加速茶葉的陳化。它的做法是在毛茶上灑水,以促進茶葉酵素作用的進行,在這個過程中有微生物參與發酵,茶葉轉化到一定程度,製茶師傅再攤開來晾乾。」

塞林傑聽得一頭霧水,完全想不出具體的情景。

「經過渥堆後的茶葉,隨著渥堆程度的差異,顏色會產生變化已經由綠轉黃、栗紅、栗黑。從製茶的歷史來看,1960年代以後,有部分茶廠開始進行渥堆發酵的實驗,但是技術還不純熟,正式投入生產,大約都是文化大革命以後的事了。」

「這麼複雜?」

「嗯,渥堆發酵是形成普洱熟茶特殊品質的關鍵工序。所以,普洱茶在渥堆發酵的時候,在選料上的要求特別嚴格,必須選用雲南大葉種的曬青毛茶。簡單講,優質普洱茶最基本質量的前提是,外形條索狀、粗大、肥大、完整,而且色澤褐紅。」

「老德,你解說得太精采了!」萬克強按捺不住插嘴道。

「不,我只是客觀陳述渥堆發酵的原理而已。」

「杰先生,你太專業了!」塞林傑讚嘆著,接著問道,「不過,既然普洱茶的製程那麼講究,為什麼那個房客說,購買普洱餅茶潛藏著諸多陷阱呢?」

「他的意思是指工廠動手腳,為了節省時間成本,以快速渥堆的方法,縮短製茶的過程。這樣製作出來的茶品,品質自然是不好的。」

「原來如此。」塞林傑茅塞頓開似地說道。

「對,這就是問題所在!到雲南投資普洱餅茶,僅只有錢是不夠的,還必須有專家引路才行。這樣咱們就不會吃虧賠錢。」白雲飛補充說。

「不好意思,我還有一個問題。」

「有問題儘管提問,只要我知道的話,」杰德微笑地說,「你心中沒有疑惑,做事情才會更具信心。」

「那個房客說,大陸在農業方面,也取得很大的優勢,吸引台灣商人到那裡投資,這又是什麼原因呢?」

「塞先生,你太敦厚了!自從開放兩岸探親以後,大陸的農業不僅出現了很大的變化,養殖漁業也跟著興奮起來。」

「怎麼說呢?」

杰德冷笑著說,今天大陸的農漁業獲得這麼大的發展,多虧車輪黨那些退休的高官們,沒有他們帶來台灣的優良農業技術,不可能有現今的局面。

「杰先生,能否再說明白些嗎?我不清楚你的意思。」

「簡單講,那些在車輪黨主政時期的農業官員,退休以後,就跑來內地求發展了。他們的名堂可多呢。例如,以合作案的方式名義,出售他們掌握的農業技術,所謂的農業抜術轉移。所以,在海南島大面積栽種台灣水果,在內地山區種植台灣著名的高山茶,包括製茶技術和品質管控,你不用大驚小怪,只要價錢談得攏,他們都會一併交出來。」

「他們憑什麼這樣做?」

「我不知道台灣的法令規定,按照民主國家的做法,應該設有旋轉門條款,以制止退休高級官員私自牟利的行為。儘管如此,他們最終仍然可以鑽穿漏洞,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就是講這些嗎?」

扭曲的一期一會

「太不公平了!」塞林傑有點不服氣,雖然他在農業方面沒有具體的損失,但是他認為這是不公平的較量,如同他老爸的口頭禪:餵養老鼠咬自家布袋一樣。

「不公平?他們卻不這麼認為,而是有另番道理。你若質問他們胡搞,他們肯定說得理直氣壯,一句都不打結呢。不瞞你說,我因為生意上的需要,認識不少這樣的退休官員。」

「持平地說,這就是老德的本領!」萬克強評注似地說,「咱們做生意的人,平時就應該廣結善緣,不要因人設事,不能太堅持己見。」

「嗯,我同意萬先生的見解。」杰德回報似地說,「以前,我不懂得放低身段,吃了不少暗虧。再說,做生意不是殺人放火的行當,有錢一起賺何樂不為呢?」

「是啊,」萬克強半是讚賞半是調侃說,「老德,我越來越佩服你了!這次,咱們的大陸之行,就靠你來助陣開路了。」

「行,就由我為諸位打頭陣了。」不過,杰德旋即俢正語義說道,「哎呀,應該說,咱們預祝塞先生成功在即,從這個角度來說,咱們今天晚上餐敘,即是為塞先生主辦的餞行宴。」

「對,咱們得乾杯慶祝才行,」白雲飛發現,他們點了特餐,沒點啤酒,於是,轉過身子向愛麗思揚了揚手,說道:「愛麗思,給我們四瓶啤酒!」

不知道咖啡廳裡是否太過吵雜,或者愛麗思有點耳背,總而言之,白雲飛的訂單,似乎沒有傳入她的耳朵。他發現,愛麗思沒有反應,便再次說道,「美麗的愛麗思,趕快給我們送來啤酒吧!咱們的客人都快等不及了。」

這次,愛麗思終於聽見了。她扯開嗓子說道,「好的,我馬上送過去!」

就在這時,傳來了尖銳的斥罵聲音,彷彿一頭噴著烈火的獨角獸的怒吼聲。塞林傑朝憤怒聲音的方向看去,一個身材瘦小的婦女,對著電視機裡的政治人物開罵,所有惡毒的形容詞和名詞全搬了出去。由於她罵語的威力和震波很大,有個客人受到驚嚇,不得不放下刀叉或筷子,看向那場劍拔弩張的幕間戲碼。

「請問,那婦女在咀咒誰?」塞林傑向萬克強問道。

「噢,不用擔心,在這裡是常有的事呢。」萬克強進而說明,「直白地說,來這裡用餐的客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車輪黨的鐵桿支持者,另外百分之五則是由血色太陽黨包辦。這現象很神奇吧?」

「我搞糊塗了。剛才,你說咱們做生意的人,平時就應該廣結善緣,不要因人設事,不能太堅持己見。但是這樣一來,其他黨派的支持者,豈不敢來這裡用餐呢?老闆娘不擔心這後果嗎?」

「這有什麼好擔心。在老闆娘看來,有近九成五的客人湧進來用餐,這些人數就是他穩賺不賠的雄厚基礎。」

「可是……」塞林傑不知怎麼反駁,心裡有些疙瘩。

「依我看來,那婦女是血色太陽黨的信徒,對於政治非常狂熱,凡是翠綠茶黨的總統,不論性別和年齡,一出現在電視畫面上,她總要扯開嗓門斥罵一頓,否則無法平息積壓的怒火。帝女花的老闆當然知道他們的來歷,知道他們來這裡的目的,那些人要在這場所發洩政治的仇恨情緒。」

「萬先生,你支持哪個黨派?」塞林傑不加思考地問道。

想不到塞林傑這麼直白,竟然要萬克強明示自己的政治立場,這的確是令人的尷尬的場面。然而,骨董商畢竟不是省油的燈,也就是耗油的壞燈,處境再怎麼艱難,他都能及時的排除。

「你看,我是哪個黨派的支持者?」

「……,我看不出來。」塞林傑沒有追問。

「我呢,基於審時度勢的原則,從來不胡亂押寶,不贊成激進派的政治主張。」

「所以,你不是車輪黨的支持者,也不是血色太陽黨的信徒嗎?難道還有其他選擇嗎?」

「嗯。」萬克強恢復演講的語調說,「那些公開表露自己政治立場的人,肯定不是做生意的高手。試想一下,你賺得口袋塞滿鈔票,怎麼會輕易把政黨屬性告訴別人呢?這是多麼危險的事。」

「但反過來說,那些來帝女花用餐的客人,如果直問你的立場,你又不公開表態,他們不會藉機排擠你嗎?」

「這是個好問題。」萬克強掠過一絲冷笑,「套用內地的流行語:你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遇到這種情形,不必硬碰硬,拼得你死我話,多沒意思呀。」

「那你怎麼做?」

「很簡單。首先,我會告訴他們,人生世在很短暫,不必為了政治立場,鬧得誓不兩立,而傷了彼此和氣,也不利於身體健康。他們的怒火暫時平息下來,我會這樣撫慰他們的心靈。」說到這裡,萬克強突然停下,拿著桌上的啤酒一飲而盡,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萬先生,講得真好!請繼續……」白雲飛催促道。

「噢,」萬克強睜開眼睛,稍為轉身朝那個發飆的婦女瞥了一眼,她的聲調不再尖銳開始趨緩下來。「你看,這就是明證,衝動的激情跟體能一樣,無法堅持很久,你擱置一下,事情就有轉圜的餘地。那時候,我就會借用日本茶道『一期一會』的妙句。意思是說,要珍惜每一次的茶會,把每次茶會都當成是此生與對方唯一的一次相聚。因此,要真誠地鄭重地尊重對方。」

「嗯,話很有道理,但他們向來對日本很反感,你不怕更激怒他們嗎?」白雲飛插嘴道。

「我了解你的意思。」萬克強說,「那一次,我是跟另個朋友來帝女用餐的,你沒看見我與在場的車輪黨人士的對話,不知道其中的過程。我知道他們對日本極為反感,私底下都罵他們是小日本,因為偶爾有日本客人來這裡消費。你的政治主張再強,總不能看到日本人,就與他們正面幹架吧。我認為,脾氣暴躁的人,也會自設底線,一旦越過這條紅線,就會給自己帶來危險。所以,我當天引用這句話的時候,刻意省略了『日本』二字,將茶會改為相會,至於提倡人要珍惜每次的相聚,這是沒有利害相關的考量,我想大概沒有人會反對吧。」

「所以,他們聽你一席話就怒火全消了?」塞林傑問道。

「嗯。也許,這就是以和為貴吧。」

「塞先生,你瞧,認識這樣的事業夥伴多好啊!」杰德用一種溫和感性的語調說,「剛才我已經說過,我很樂意為你們牽線到雲南拜訪茶工廠,事情進行順利的話,往後還得處理物流和銷售。而且,你是知道的,萬先生在這方面是個能手,有他作為你的靠山,將來肯定有好運道。」

「是啊,為慶祝我們的友誼長存,咱們再乾杯吧。」看得出,這時候白雲飛的心情愉快,他把左腿稍微的痠痛感全忘了,真心誠意要祝賀這初次的會面。

「來,乾杯!」

四個人幾乎同時舉杯起來,歡樂的聲音外溢出去,忽然間,引來了其他座桌客人的目光。但是,他們很快又低下頭了,做出與同桌朋友交談的樣子。這是一種聰明的做法,蘊藏著迴避對立的道理。正如前述,進入帝女花咖啡廳的人,幾乎都是車輪黨和血色太陽黨的支持者,整個餐廳的角落都充滿他們的氣味和體溫,彷彿破舊的天花板都主動保留著他們政治激情的聲音。這些常客深諳帝女花四時更替的菜單,比廚房的老鼠和蟑螂知道偷油的路徑,比初來乍到的小黑蚊更能辨識哪個客人的血管阻塞,如果不善加處理,腦中風就會不請自來,並及時提出醫生般的忠告。他們的本領很多族繁不及備載,設計仙人跳、盜賣珠寶、侵占土地、應召店加盟、偽酒製造俱樂部、海外投資移民、仲介立委議員助理證、土地開發案等等。然而,社會學告訴人們一件事情,凡是有人群聚集的地方,就可能滋生各種事端,幸運的是,自帝女花咖啡廳開店以來,除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口角紛爭以外,不曾發生過喋血案和槍擊命案,這讓該轄區派出所的警察們得以夜夜安眠。因此,有些警察下班後,不是辦理正事,也來帝女花咖啡廳歇息一下,藉這個機會與線民聊天打聽些情報。(未完待續)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