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來,始終荒腔走板的會考,雖經教育部長蔣偉寧百般裝聾作啞、粉飾太平、但壓力鍋終於還是在「作文」這一科目引爆了。在全台15個學區,只有桃園、雲 林、嘉義、台南和屏東等區,沒將作文列入超額比序,其他的10區都要採計作文,使得作文成為選填志願的決勝關鍵。清大榮譽教授李家同說:「(作文)這個太 主觀了,不能決定性,你只能當作參考,所以從前作文也沒有變成決定性,現在變決定性,這個是非常不對的。」

其實不只是李家同說:「我認為我們幾乎可以用『荒腔走板』來形容。」東吳中文系教授張曉風甚至說:「我覺得教育部是在圖利他人,圖利誰呢?就是圖利補習班。」李家同與張曉風都任教於大學,雖然一理工一中文,但著作在華文世界同樣超級暢銷。這兩位教授作家出來反對,教育部若仍一意孤行,堅持非考作文不行,在實行上也應更謹慎周詳,避免落人話柄、引發更大的民怨才是。

然而在會考當天,當我看見題目竟然是〈面對未來,我應該具備的能力〉,心裡就忍不住暗笑了。出題者莫非真的與蔣偉寧有著什麼深仇大恨,非要在他腹背受敵時,補上這致命的一刀?當「這不是八股,什麼才叫八股?」的作文題目一公布,原本網路上支持要考作文的少數鄉民,立刻也就雞嘴變鴨嘴,乖乖洗洗去睡了。

當然,考生面對八股題,也不見得一定要用八股寫法;閱卷老師更不需要用八股標準來給分。無奈狗的屁股往哪邊歪,屎就必定落在哪一邊。題目就被罵到體無完膚了,心測中心還不肯放過蔣偉寧,公布了薇閣中學畢業生陳筱涵的滿級分範文。她以「溝通」為主題,主張要「用謙和的態度包容異議、用博愛的角度對待各種人物、用婉轉的言語推辭別人、用廣闊的視野接納不同聲音。」

唉!誰說馬英九不會拼經濟?心測中心一公布這樣的滿級分範文,補習業者肯定是樂歪了。作家黃春明在受訪時直接開砲,他覺得作文題目出得不好,要沒有生活經驗的國中生去談茫然的未來,當然只會寫死背的東西,因而認為現在的教育「很差很差」。至於問到滿級分範本到底寫得好不好?黃春明竟說:「八股啦!九股啦!」他直言整篇文章流於形式、太空洞,卻被心測中心舉為滿級分的範本,難道沒有其他更好的文章值得分享嗎?

除了記者採訪,作家張大春乾脆在臉書貼文批評:「一篇只見陳腔濫調的作文成為舉國會考之範例,我只能說這是作文教育的徹底失敗。」針對滿級分範文內的錯字,他也嘲諷:「我無意苛責寫出空洞勵志八股的孩子,可是,被主考單位認定為滿級分的作文若果如此,則我們的國文教育可不只是『笈笈可危』了。」他故意用「笈笈可危」,暗指該篇範文將「岌岌可危」誤寫成了「笈笈可危」。

當然啦!還是我的老師平路脾氣最好,在《聯合報》發表的〈作文題洩露的祕密〉裡,為這幾個不知該說是幸運考到滿級分,還是說倒楣到被心測中心選為範文的考生緩頰。她說:「學生在考場看到這個作文題,我猜,沒人敢在其中放言高論,譬如說,沒人敢放膽列出『抗拒權威」、『懷疑體制』、『不輕易妥協』、甚至『參 與公民運動』作為『未來應該具備的能力』之一,太危險了,摸不清閱卷老師的看法,等於暴露心裡的祕密。」

果然能考高分的學生,都是「善解人心」的早熟孩子。平路老師說:「成績揭曉後,讀一讀國教署公布幾篇六級分的範文,有的寫『看見這世界的真善美』、有的寫 『一片種桃種李種春風的心田』、有的寫『人生路上的困難化作美好而飽滿的果實』…,這類句子,即使出自心扉,沾染了過多的美文傳統,多屬爛熟的套式。文字等於思維,我們十幾歲孩子的心靈怎麼這般老成、這般缺乏新意?」

雖然會考作文引發的民怨不斷,教授、作家相繼跳出來痛批,但我最不願看到的,還是很多年輕無知以及更多年老無恥的鄉民們,因為現實社會不如人意,就回頭又開始歌頌起戒嚴時代了。他們把兩蔣統治期間,升學主義下的聯考,美化成了公平甚至是萬能的制度;更可笑的是有些根本沒經歷過聯考作文的鄉民,也跟著瞎起鬨。今天的會考作文無論怎麼八股,怎樣荒謬,也絕對無法與當年的聯考相提並論的。

1950年代兩蔣綱流亡來台,掌權者為了鞏固統治基礎,就刻意用些下流手段,在入學考試時區隔省籍,藉以保障外省人的小孩。例如初中聯考的作文題目定為 〈火車頭〉,外省小孩想也不用想,就可以把那個禿頭的總統,形容成勇往直前的火車頭,帶領全國軍民在反攻大業的正確軌道上,勇往直前的奔向康莊大道。 但台灣小孩就慘了,那年代台語還沒被國語同化,沒人聽過張秀卿唱的:「火車已經到車站,阮的心頭漸漸重。」台灣小孩只會用台語,把「火車頭」當作是車站。

所以即使把車站裡的迎往送來,寫到讓人五內俱感,閱卷者還是以文不對題為由,奉送台灣小孩鴨蛋一枚。放榜時外省小孩「看人歡喜來接親人」,本省小孩就只好「阮是傷心來相送」。

1967年北區高中聯考,由於台北市有建中、附中、成功、北一女與中山這五所日治時代傳統的明星學校「五省中」,總是吸引中南部的菁英學生越區來報考。所以這一年北聯作文題目就好玩了,叫作〈我對台北市改制的想法〉。原來這一年台北市因為之前市長選舉,黨外的高玉樹高票當選,國民黨輸到翻臉了,就將台北市改為院轄市,如此一來市長就跟省主席一樣改為官派。但天龍國以外的鄉下孩子,哪裡會懂得什麼「台北市改制」?

北聯的作文題目與全省其他考區的題目相比,最大的差異就是男女生還不一樣。例如1971年男生考的是〈我要做一個品學兼優的青年〉,女生考的卻是〈女子報 國的方法〉。今天看來還真有趣,女子報國與男子還不能一樣。另外1973年男生考的是〈談睦鄰〉,女生考的則是〈推動搖籃的手〉,要女生去生小孩、帶小孩。沒經歷過戒嚴時代的年輕鄉民,根本無法想像那年代作文考題的荒謬。

作文考題的泛政治化,也鬧過不少的笑話。1977年7月9日高中聯考前兩天,匪軍戰鬥機駕駛員范園焱,駕米格十九軍機叛逃來台。北區高中聯招會為了拍政治馬屁,臨時將男生組的作文題目改成〈從米格機投誠看暴政必亡〉,女生組則改成〈米格機投誠的啟示〉,但那年代北聯錄取率不到三成,而且還都是各地菁英專門來踢館的,難度比大學聯考還高。學生忙到讀書都來不及了,誰會在聯考前一天還看電視、報紙的? 結果那一年改作文的老師就辛苦了,因為這些十五歲上下的國中畢業生,很多都不知道「米格機」是一種戰鬥機,只好把「米格機」當成一個人。結果一大堆考生都 在歌頌「米義士」智勇雙全,在反攻號角吹起之前,毅然棄暗投明、起義來歸。像我們這年紀的歐里桑或歐巴桑鄉民,一定都還記得聯招會為我們創造的反共義士米格機先生吧?

明末大儒顧炎武曾說:「八股之害,等於焚書。」因為透過科舉得到功名的官員,從小就必須立志「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他們竭盡一生精力在八股文上,對人情世事一無所知。但終究能透過科考為官者人數有限,各種瑣事還可委任並未受到八股毒害的幕僚師爺及下級胥吏。但今日的會考作文,是全國的國中畢 業生都要受其毒害。所以八股文並不可怕,真正可怕教育部長要讓台灣小孩,一起學著說空話、說假話與說大話的八股心態。

作者:管仁健 (文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