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末、90年代最衝,甚至準備汽油彈要跟台中高分院對抗的黨外女將陳婉真,60歲後發願從事口述歷史,要將1940-50年這十年的台灣人故事給記載下來。她昨(11)日受訪時指出,要訪問完1百個台灣人,問他們到底如何走過那個離亂的年代。

約訪地點是在慕哲咖啡館。晚一點,還有一場為陳婉真新書「1940-1950雜亂十年」新書舉辦的座談會。訪談過程中,多位陳婉真當年老友都過來跟她打招呼。但演講一開始,更多的聽眾其實是第一次來參加這個「哲學星期五」的活動。他們也想瞭解那個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1950年出生的陳婉真一生經歷相當豐富。考進師範大學社會教育系新聞組,到中國時報當記者,採訪省議會新聞,開始關心黨外運動。隨後1978年跟陳鼓應合作,參選立委、國代,到出亡海外,返鄉回國成立台建組織,準備汽油彈要跟台中高院對抗。最後當選立委、國代,離開民進黨。2006年還在國民黨籍彰縣縣長卓伯源底下當2年新聞局長、行政處長。

她說,現在一個人在彰化田中種菜維生。買一棟房子,十年多,自足自給。也不想回到政壇,就像當初離開中國時報就不想回去。

問起打不打算寫黨外運動史?她說,不寫,就算寫,也要等她死了才出版。因為牽涉到太多的人事恩怨。她也不想寫了後,跟大家打筆戰。這不值得她花力氣去做。

不過,與談中,她還是透露當年陳鼓應參選立委一事說,經歷台大哲學系事件的陳鼓應,身體一直不好、精神不濟,但當時要找人選時,許信良就跟陳鼓應說,「鼓應啊,你上台就活起來了」。

1979年在林義雄勸說下出國的陳婉真表示,她是出國後,台獨意識才出來的,尤其是1979年美麗島事件後才開始浮現。但陳鼓應他們外省人對自己的統派主張,當時就很清楚了。所以當她跟陳鼓應發表共同選舉政見時,陳鼓應還一個字、一個字的檢查、改過。這也是為什麼當年他們加入使用黨外共同選舉政見的原因。

受兒子刺激 反台灣奇蹟論

陳婉真說,這本書規劃了兩年,一開始不敢寫,後來認為與其不做,不如現在開始做。會寫這本書是受兒子久哥刺激所致。他在柏克萊讀書,在那麼進步的大學裡,對於所謂「台灣奇蹟」的解釋居然是,國民黨雖然被共產黨在中國打敗,但到了台灣後,勵精圖治,因此將台灣的經濟搞成奇蹟,隨後中產階級出現後,國民黨呼應政治改革的訴求。其次,像傳記文學這樣的雜誌到現在都還在出版,但為什麼台灣人的雜誌如台灣文藝就撐不下去呢?龍應台有「大江大海」,但台灣人呢?

但為什麼不是從台灣反對黨史寫起呢?陳婉真說,她原來也有意要寫一些黨外無名無姓兄弟的傳記,但後來想一想,還是會碰到一些現在有名的人,決定不寫。

陳婉真說,後來馬英九選上台北市長後,把台北市的路牌改成漢語拼音。但陳水扁當市長時,為什麼不用羅馬拼音就好。因為,許多反對運動的人都沒有歷史觀,所以根本不瞭解其實羅馬拼音已經在這塊土地使用幾百年了。乾脆就用羅馬拼音,還搞什麼通用拼音、漢語拼音?

陳婉真說,當她到各地旅遊時都會看到許多戰爭時留下來的遺跡,只有台灣沒有。高雄戰爭與和平紀念公園當時許昭榮希望總統陳水扁寫碑文時,他還拒絕。但令人覺得諷刺的是,當初這塊土地竟然還是吳敦義當市長時撥用的,民進黨的市長都在迴避這個議題。

談到她為什麼會去國民黨籍的卓伯源底下當官,快人快語的陳婉真說,「很簡單啊,我彰化人,替我故鄉服務」。但替國民黨辯護不會不妥嗎?「不會,你要知道民進黨反而更惡質」。「我做兩年就走了,反正差不多,人都得罪光光了」。「他們向國旗行禮時,我也沒有行禮」。

陳婉真說,現在是第一本出版,她還要寫三、四本,寫滿一百個人。那時代有人去日本、有人去滿州,有人讀書、有人當兵。當時他們的第二個母語都被禁掉,加上白色恐怖之故。他們的故事都不敢講。她覺得有必要將台灣人被遮蓋的歷史給翻起來。

她認為自己不是個歷史學者,不敢說有什麼反對黨的歷史觀。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不滿國民黨的歷史觀,但也不一定用某個獨特的歷史觀去解釋每個個案。就像一個記者,把事情給記載下來。而有名的人,他們有能力紀錄自己的經歷,反而是販夫走卒,他們不問,就不會講。

對於訪問過程,陳婉真說,受訪者都很高興,他們一輩子想講的,都不能講,子女也不一定想聽。現在有人要很嚴肅的記錄下來,都很熱情的。

她希望從1945年,經歷過日本5年、國民黨接收這5年,問他們對日本戰爭國民黨來台、二二八事件、4萬元舊台幣換1元、白色恐怖與三七五減租。「很有趣,4萬換1元,幾乎都講不出來。我問他們,你們4萬換1元,一日好幾市到底怎麼過?」很多人都講不出所以然。可能是他們當時還年輕,沒有當家掌管財務,另外一種可能是太痛苦了,就遺忘掉了。

小故事拼湊歷史輪廓

演講裡,陳婉真不僅回顧當年汽油彈藥怎麼做,她還告訴聽眾說,那個各地的忠烈祠其實都是日本人留下來的神社改建的。「國民黨在中國哪有什麼忠烈祠,他們中國人那一套是崇拜勝者為王,哪會去紀念死人」。來台灣拆了日本神社,改建忠烈祠,還說只有跟國民革命有關的才可以入嗣。「台灣人是在拜什麼鬼?」二十萬二戰時戰死的台灣人都沒人拜,反而是靖國神社拜了一些高砂義勇軍,高金素梅居然還說要去拿掉?

回到這本「離亂十年」書裡,有很多小故事可以說明當時的時代氣氛。在訪問彰化縣王昭義時,陳婉真問「戰後您對中國兵來接收有什麼印象?」王昭義回答說,「得知日本人戰敗,台灣人都很高興,我還記得那時我在台北讀書因為國旗的需求很大,我特別到板橋一位親戚家請他做一千支手持的小國旗,我以每支6元的成本轉售給中盤商每支24元,他們拿到市場可以賣到每支36元。當時到處都有人搶買國旗,我搭清晨5點多的火車回到彰化時,早已經有客戶等在門口,為的是要買我帶回來的國旗。」

問到王柯秀霞、王女士二子王振文時,王振文提及他父親生前在1979年與一起當兵的人成立「海軍同志會」。該會比較有名的人包括興農集團的楊天發等。「李登輝前總統的哥哥也是在日本海軍服役時戰死的,剛開始李前總統的爸爸李金龍先生也都來參加,因為他想從這些同袍口中多問一些兒子當兵的情形,後來李登輝當上總統後他的行動比較受限制才沒有來。」

彌補那段父母親的空白故事

陳婉真在昨晚的演講與受訪時,多次提到跟父母親為了日本情結衝突的事情。說的時候,雲淡風清,但從她書的序言裡,才真正感受深層的哀怨與悔意。

對於父親的最初印象,陳婉真說,心目中他是「一個人生的失敗者」。但回到故鄉十多年,比較有機會遇到一些父親當年的同學與同事,「他們口中的父親是急公好義,愛打抱不平的俠義性格。這不禁讓她想到施明德當年逃離國民黨大逮捕的第一站,就是到父親在租賃的家。「施明德畢竟是資深政治犯,一眼就看清父親內心深處對他的期許,知道他是可以託付性命的人」。

一位陳婉真父親台中一中的同學告訴她,在陳婉真父親被迫離開彰化中學教職後,也曾試著找其他學校任教,但都被彰中校長封殺,終致抑鬱以終,原來父親也是當年教育界的黑名單。

1990年代有一款電玩「雷電」(Raiden)曾風靡全球。但很多人不知道這個飛機指的是二戰末期日本為了攻擊美軍B-29轟炸機而製造的戰鬥機。李雪峰受訪時告訴陳婉真說,當初他們台灣囝仔到日本建造這最新的飛機,因為只有雷電機可以飛得比較高,打得到B-29。

「在這中間,日本不斷受到B-29的轟炸,到處都有死人。我們去的8千多人….,總計死了60個。都被奉祀到靖國神社」。「說起這被炸死的60人,我原本也會在其中,因為我也被分配在名古屋工廠,轟炸名古屋那天我正好值日,卻突然牙痛,臨時請假外出看牙醫,才逃過死劫。那次被炸死的25人,以住在彰化員林的人居多」。

吃人肉的事情 父親從沒提過

梁煜堃老先生是警廣台中台記者林瑄的父親。二戰前後曾在新幾內亞住過2年4個月。訪談裡,他向陳婉真說了4個日軍吃人肉的例子。陳婉真說,梁老先生的子女告訴他,父親從來沒跟他們說過此事。

前中國時報記者陳志成昨晚特別來到現場。他比陳婉真晚幾年進中國時報。在陳婉真跟台中高分院對抗時,陳婉真成了他的訪問對象。兩人聊起那段過程,陳志成說當年行經陳婉真台建組織旁時,心裡毛毛的,想說裡面還有瓦斯桶等更激烈的爆炸物。

演講時,陳志成以受訪者家屬身份說,父親陳松江生前念念不忘這本書何時出來。他拿著「離亂十年」這本書說,今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書放在父親靈前跟他說,婉真姐的書出版了。

陳松江醫師曾在日軍醫護課當兵到過新加坡。1942年日本佔領新加坡後改名為「昭南島」。陳婉真昨晚指出,因此,1942那一年出生的很多台灣人都取名為「昭南」就是紀念此事。

演講裡,陳婉真說,一開始她不知道自己這樣採訪的方式好不好、對不對,還特地先請教前國史館長張炎憲該怎麼做等等。而中研院近史所研究員陳儀深在肯定陳婉真的寫作後,也以多年從事口述歷史的經驗建議說,不一定要做滿一百個人的口述歷史。畢竟這並不是所謂民意調查。既然訪談裡有這麼多彰化人士,也許集中在這裡訪問,獲得的資料可以進行交叉比對。

但接過麥克風的陳婉真卻回說,她現在聽說很多不同地區的人又不同的經歷,還有一些當年高砂義勇軍的。說著說著,陳婉真好像又回到3、40年前當記者的樣子,她急於跟時間賽跑,希望儘量多採訪當時不同類型的人物,把這一段1940-50年空白,用不同的拼版給補起來。

這個場景跟20多年前情景彷彿相似。當時準備汽油彈跟鎮暴警察對抗的陳婉真、台建組織等人,在新成立的台教會教授南下相勸,把汽油彈拿到空地燒掉。一轉身,拉不住的陳婉真又找到另一個新的運動方式與目標了。

陳婉真11日晚上演講時,提到她為何要寫書的理由。圖:林朝億/攝影   

陳婉真11日晚上演講,中研院近史所研究員陳儀深坐在一旁,準備擔任評論人。圖:林朝億/攝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