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恒秀

 

 

20079月大部分的時間我和佳穗都待在芬蘭。佳穗主持一項芬蘭中小學生與國民建築教育研究計畫,我跟她同行,雖然我在大學教的是英美文學,但對建築深感興趣。我們走訪幾所學校、民間團體,還有政府機構,足跡遍及赫爾辛基、蘇歐門里納島(Suomenlinna)杜庫(Turku)、洛馬(Rauma)、維瓦斯奇拉(Jyväskylä)、拉提(Lahti)、拉平拉提(Lapinlahti)、哈美里納(Hämeenlinna)等城市。

 

每個城市都有其特色,每個參訪都有收穫,但我在維瓦斯奇拉的美術學校與芬蘭建築大師Alvar Aalto在維瓦斯奇拉鄰近的實驗屋,感受最深。

 

912我們從古城杜庫搭長途客運,花了七小時到湖區的大學文化城維瓦斯奇拉。一路雨下個不停,像是芬蘭的千湖跑到天上倒下來。置身於地球邊緣的國度,被雨包圍,車行兩旁盡是森林與湖泊,人影稀疏,頗有孤涼之感。

 

抵達目的地,出了車站,雨仍潑辣地下,我們叫了計程車到住宿的旅館。司機邊開車邊用流利的英語跟我們說,秋天的芬蘭最美了,紅葉像火燒,酒紅般燃燒,人走在裡面也變美麗了。我們興奮地跟著附和。可是雨下好大耶。

 

13日放晴,我們前往該市的兒童青少年視覺藝術學校(Visual Art School for Children and Adolescent) 觀摩教學,並訪問校長Klaus Savolainen與建築老師Ilpo Vuorela(他是專任教師也是建築師)。和他們兩人一見面,就像久違的老友一般,彼此感覺非常熟悉,溝通毫無障礙。我又喜歡開玩笑,逗得他們笑呵呵。其實芬蘭許多男士普遍害羞,當他們很自覺地面對相機時,就一致性地兩手交叉在背後,雙唇緊抿,害羞地笑。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點在鏡頭前消失。他們兩人也不例外啦。

 

Klaus一副仙風道骨,像智者,但又童真未泯,風趣自在,跟他在一起緊張不起來。在談話中,我有一個蠻深的感受,那就是資源共享;如何將有限的資源做最大的利用,把事情做好;而不是搶資源,各據山頭。事實上在芬蘭的每個訪談對象都這強調這點。另外他們也不會看來訪的人士有什麼來頭,他們平等對待,只要你是誠懇的、準備充分,他們就誠心待你,給你他們所能給的資料。

 

 

 

 

事實上平等對待正是他們教育的一項重要特色。Klaus的學校今年有350名學生,從幼稚園到高中;老師則不管是專任還是兼任都是藝術工作者。這所著名的公立藝術學校是提供該市各綜合學校(comprehensive school)與幼稚園學生課後藝術興趣的培育。每個學生一星期上一次課,學生學習的年數有長有短,長則145年,短則半年,不過平均是5年半。我們跟他說好喜歡這裡的氣氛,真想重生當芬蘭小孩,來讀這個學校做他的學生。

 

那建築師為何來當專 任 老師呢?他說是機緣湊巧。原來是他同事要來兼課,有一天學校打電話來,同事沒上班,他代接,接了這通電話後變成他來上課,後來越教越有興趣,甚至樂在其中,最後變 成專任 老師,建築師變副業。為什麼喜歡教書呢?小孩子立即與不斷的回饋是主要原因。他們常常有各種突發奇想、有趣的點子、出人意表的想像,和他們討論舒心爽神,創造的火花在綻放。

 

他也教有學習障礙、社會適應不良的學生。當這些學生從測量、繪圖、模型製作中找到正確的學習方法,自信心因此獲得肯定並改善他們的生活品質時,對一個老師而言這是莫大的獎勵。他覺得他的工作有趣、相當獨立(教育當局與學校行政單位不會 干涉 老師教學)、具挑戰性、富教育意義。如許的豐富,他說他還有什麼好求的嗎?

 

在觀摩小學生上建築課後,與Ilpo談到15日那天我們打算向Alvar Aalto建築博物館預約前往參觀The Muuratsalo Experimental House(實驗屋)。他說當天他剛好也要帶中學生到那裡戶外教學,進行測繪、照相,這是他們第一次到該地做戶外教學,計畫製作實驗屋模型。

 

我說:「那你可以把我們夾帶進去嗎?」(參觀實驗屋需預約,成人票價是15歐元,由館方專人導覽)他臉紅靦腆地笑開來。他說他會打電話給博物館,我們應該只要付學生票5歐元,他還交代記得帶雨具,禦寒衣服要備齊。我心裡想,天氣不是很晴美、天空藍得讓人覺得天堂很接近嗎?

 

15日一早起床,打開窗簾,果然是灰陰陰的一片,雨勢還不小,昨天還陽光麗灑,淒風苦雨像是遙遠的事。真的是在芬蘭唯一不變的就是變!

 

梳洗完畢,用過早餐,快步走到公車站,我們要搭車到Muuratsalo。可是等啊等,十分鐘過去了,車子怎麼還不來呢?難道等錯了嗎?我們緊張地問也在等車的芬蘭人,他們仔細研究公車時刻表(芬蘭文)後說,我們沒等錯。可是二十分鐘又過去了,車子還是沒來,又不能坐計程車,因為這一趟下來大概要花好幾千塊台幣,更且這裡又不是台北,路邊一站,手一招,車子就來。

 

怎麼辦?約好十點在入口處碰面,腦中浮現一群芬蘭人邊等邊懷疑地想,難道台灣人習慣遲到嗎?焦急得心都快跳出來。終於,我們要搭的那班車像從天而降般出現了!佳穗一上車就客氣地問司機說,不是九點的車嗎,為何九點半才到?他說他遲到了。

 

於是帶著愧疚,他一路飆到終點站,剛好十點,我們簡直是坐專車嘛。依Ilpo所畫的圖,碰面的地點應該離車站不遠,可是走啊走,路上渺無人影,只有雨嘩嘩地下,two small ladies from a small island 好焦慮哦。我們無助地繼續走,到了一處交叉口,正不知往哪邊時,見遠遠的有一群人正大角度在揮手。我們以跑百米的速度衝過去。

 

清早時還想像著,跟他們會面可以優雅地微笑揮手打招呼,結果竟然這麼狼狽!還要一直賠說對不起。

 

博物館的教育組組長Teija鄭重地開鎖打開柵門,其他人安靜守秩序地等待。柵門好矮啊,我腳一跨就可以過去了。柵門的空地上停了一輛造型像金龜車,白色秀氣的富豪車,原來是建築老師的,問他車齡多大?他說40年。看起來還很新,真會保養。

 

到實驗屋之前我們先通過森林,它是建在島上,面湖,一個遺世獨立的地方。佳穗和我可說是帶著朝聖的心前來參訪。Teija先用芬蘭文解說,接著用英文,然後帶我們到屋內參觀,我們專心聆聽,仔細觀察,唯恐有所遺漏,甚至不敢拍照。不過等她與家長們離開後,空氣中歡樂的分子就開始騷動。

 

 

 

 

 

 

老師先帶學生觀察建築外部、照相、測量,約十二點時大家就進屋休息。Ilpo拿著備好的火柴開始在壁爐裡生火。我微微吃驚,這裡不是「莊嚴」的實驗屋嗎?怎麼可以生火?而且完全不用火種,將火點在樹皮就燒起來了,問他這是什麼木材,他說是芬蘭到處可見的樺樹。室內開始洋溢著火的溫暖。同學或坐或盤腿在我們原先都不太敢亂碰的椅子上,接著開始用餐。

 

佳穗和我發現坐在搖椅上那個唯一的男學生Vilppu14歲),腳穿著一雙黑色奇特看起來很保暖的軟鞋,我們禁不住好奇,問他可以讓我們摸摸看嗎?他滿臉善意、眼睛大大微笑地讓我們摸他的鞋子。我們的舉動逗得其他人哈哈大笑。我們問他,是什麼材質做的?貴不貴?防不防水?在哪裡買的?他耐煩地一一回答。

 

 

 

 

 

 

 

 

不久佳穗開始採訪他,問他什麼時候開始上建築課?他說從六歲就跟老師學。為什麼喜歡?我在壁爐邊飛出一句話:「因為老師很帥!」實驗屋的客廳又颳起一陣笑聲。

 

既然老師很帥,我們就請求跟帥哥個別合影,同學們逮到機會開始起鬨說,老師要不要先跟太太請示報備啊?帥哥臉紅地笑彎了腰,點頭同意拍照,不過他選的位置有點奇怪,他要我坐在搖椅上,他站在椅子旁。我跟他們說這在台灣是個笑話,因為這是孫中山與蔣介石合影的姿勢。還好我不是蔣介石。

 

吃飽了,也笑夠了,大家又開始工作。

 

屋外寒冷,雨絲不斷。15歲的Helmi,開始做高難度的動作—測量高牆,她必須使力得當才能將尺探到頂部,量出高度,可是量尺不斷軟榻下來,她就在那邊重複做著將量尺往上甩的動作,旁邊高聳的松樹也只能無奈地站在那裡,愛莫能助。而在遠處的我,一邊錄影,一邊狂笑,沒辦法,她的樣子太滑稽了,結果錄到的聲音都是自己可怕的笑聲。

 

與她同組的是17歲、美芬混血、漂亮聰明的Sofia,年紀輕輕會好幾種語言,而且講起台灣與中國現代史的幾個重要事件,毫不含糊,聽得我在寒冷的天氣仍不免額頭冒汗。我問她為什麼要上建築課?她說將來想當建築師。哦,對了,在芬蘭建築系平均要唸十年,畢業後不需考執照,直接就是建築師。為什麼需要十年?因為他們在學校修幾年課後,就會到建築事務所工作實習(有薪水),這樣又唸書又工作,等領到畢業證書時大概就花了十年。由於在芬蘭唸大學相當不易,競爭激烈,所以大學畢業即代表專業合格。

 

天氣頗冷,我忍不住跑進客廳烤火,一邊享受溫暖,一邊吃蘋果,空氣吸起來芬芳清甜,好舒服喔!不久建築老師也過來添火。我跟他談芬蘭的sisu精神(意思是無畏、堅持到底),這種精神在二戰初期反抗蘇聯大舉入侵時,發揮得淋漓盡致,令人印象深刻。他說除了精神意義外,也是芬蘭人挺愛、當在國外吃不到時會非常思念的提神零食。他請我吃一顆,黑黑的,有點八角的味道。他好心提醒,含在嘴裡,慢慢吃,免得嗆到。我問他說,你能瞭解我們不願被中國統治的心情嗎?他說可以,就像他們不願被俄國統治。

 

我們在壁爐旁聊著,佳穗進來跟他說,有一位日本年輕人想到屋內參觀。Ilpo客氣地跟他解釋,因為他沒事先預約,照規定不能進來,不過他可以探頭看。我跟那位年輕人點頭微笑,不忍多看他,因為若角色對調,感覺蠻慘的。

 

午後三點下午茶時間,又有好戲上場。建築老師從他的背包掏出芬蘭香腸與可以折疊烤香腸用的長柄叉子,然後就這麼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在壁爐的柴火上放個烤架烤起香腸!這,這,這太神了吧。眼見這麼好玩的事,怎可不玩?我跟他說我也要烤。所以一位台灣女子就這樣在芬蘭建築大師實驗屋的壁爐烤起香腸,興奮得想手舞足蹈!這可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烤香腸,不烤則已,一烤就在世界級建築大師的夏屋烤!

 

 

 

 

烤著烤著,我墜入了凝思,一朵火花在微笑。等香腸烤好了,體貼的建築老師已幫我和佳穗備妥乾淨的刀叉與咖啡。就著餐桌,在柔和的燈光下,我一口一口細細品嚐,當它們往我食道旅行時,那餘香和甘美仍縈繞在我喉嚨裡,每一口都像甘露,我咀嚼著幸運…

 

佳穗忙著採訪學生,我樂意幫她烤香腸,這種機會是第一次也將是最後一次,我把握與爐火的清淨對話。等烤好香腸,添上火柴,火再度煦麗燃放朵朵清焰。啊,柴火跳動著美麗,燒出清靜的空間,不似人間,又是家的溫暖,我陶醉在這如仙境般的喜悅裡。

 

芬蘭與台灣相隔那麼遠,我們這一群人原來在兩地各自生活,我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們,可是因為緣分,就在這一天,這樣的地方,這樣爐火的溫暖裡,大家相聚、歡笑,靈魂在歌唱。人間仙境難得幾回相遇,而 2007915Alvar AaltoExperimental House那美與溫暖,已成記憶裡的仙境。

 

註:大部分照片為Ilpo Vuorela拍攝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Newtalk新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