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茲傑羅與美國夢致命的吸引

 

George W. Lytle / 董恆秀 /

 

費茲傑羅是1920年代美國夢敗壞到只顧一味消費達到極點的最佳紀錄者。這種毫無節制的消費在今天更是有過之無不及。費茲傑羅觀看並暴露這一新美國夢的粗俗、膚淺與危險。不過令人有所思的是,他自己卻抵擋不住其致命的吸引,猶如飛蛾無法抗拒明亮、充滿希望的燭火,一頭栽進而成灰。在他最著名也是個人頂峰之作《大亨小傳》一書裡,雖然對大眾市場充斥著貪婪、聲色、享樂主義與無所節制的消費大加批判,不過也同時加以歌頌。 

 

什麼是美國夢?它究竟是如何開始敗壞的?雖然「美國夢」一詞在1930年代前常被提及,其孕育形成卻是在英國殖民北美的初期。約翰‧史密斯(John Smith, 1580-1631)在他的〈新英格蘭風情〉裡說到,英屬的北美是一處富饒、好過活的地方,不需花很大的力氣就可活得自由自在、有成就感,同時還可遠離舊世界歐洲政治、經濟、社會及世襲階級的暴政。美國被視為是新的伊甸園,是人類的第二次機會,而美國人則被視為是未墮落前的亞當。美國夢在一開始基本上是個個人自由與可能之實現的夢,不受歐洲和其餘舊世界不平等與種種暴政的腳鐐手銬。這個夢最後引致美國革命與世界第一個民主共和國──美利堅合眾國──的誕生。1782年,一位法國移民克雷庫爾(Vector St. John de Crevecouer, 1735-1813)在他的〈一位美國農民的書簡〉裡,道出他個人所認為的美國夢。克雷庫爾以擬人化美國的手法,告訴那些要移民的歐洲人: 

 

歡迎來到我的海岸,困頓的歐洲人;當你看見我青翠的田野與那舟楫往返的美麗河川,我那綠意盎然的山脈時,你是有福的;你工作,我就給你食物;你誠實、穩當、勤奮,我就給你自由自在、自給自足的豐厚報酬。只要是秉著正直、感激、努力不懈的態度工作、耕耘,你就會致富。 

 

這是最足以說明原始美國夢的一個例子。在這樣的地方,任何人只要是誠實、穩當、正直、心存感激並勤勞不懈,就有食物吃,就可活得自在、自給自足。對那些生活在舊世界,長期遭受暴政與世襲階級結構不公、無理與壓制的民眾而言,這不啻是個可熱烈追求的夢,一個真正人間天堂的許諾。 

 

但在南北戰爭(1861-1865)後,一種遍地蔓延的敗壞開始噬咬美國夢。由於科技進步與新的商業結構和經營方式的改變,加上過度的美國式幾近自私的個人主義,美國從此走向瘋狂追求財富、權力與聲名之路。在這樣的風潮裡,不要說誠懇、慈愛、善心,就連誠實、穩當、感激之心都被視若無物。勤奮依舊受到肯定,不過已變成一種貪婪自私的勤奮,目的在於為自己和家人積聚遠遠超過享用的財富。敗壞的美國夢初期一般稱為鍍金的年代,意指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1873年,馬克土溫出版一本名為《鍍金年代》的小說,他在小說裡痛責貪得無厭的新風操控著美國文化。 

 

就某種程度而言,美國夢一直是個殘酷的笑話。這個夢犧牲的是印第安人與黑奴。他們被有系統地剝奪、鏟除、趕出自己的家園和土地,任人當作財貨買賣,非自願地為別人打造美國夢,而他們子孫至今仍未公平分享此一夢想。不過美國夢的允諾,特別是費茲傑羅生花妙筆下所勾勒的美國夢更是風聞世界,而受其魅惑的人也有愈來愈多的趨勢。就像此地有不少的台灣人夢想到美國能夠更自由、更富有,特別是富有。 

 

1920年代的美國一般稱為爵士年代,不過也有人說它是「繁華的20年代」,美國夢在這個時期加速敗壞和變質,不過這個時期也因為美國夢的關係加速成長。在這十年間誕生了現代文化與現代作風,百花爭放,是美國前現代與現代的分水嶺。大眾流行文化亦在20年代誕生,可能是緣於科技、工業、文化三要素不可避免地匯聚一起,導致了工業上的大量生產、汽車的普及、大馬路的鋪設、電力的使用,收音機、電話、電影、留聲機的流行等等。而婦女也開始解放,有史以來可以剪短髮,可以穿著迷你裙在街上行走。這些剛被解放、八面玲瓏、輕率、趨新的20年代年輕女性就是一般所稱的「新潮女郎」(flappers)20年代是年輕人第一次當家的年代,而這個「年輕人文化」的誕生就此掌控美國文化,今天更進一步掌控世界文化。新奇刺激是主流,傳統的價值與行為舉止的約束崩潰瓦解。另外現代大眾廣告,及以工業為本、消費為導向與大量生產為務的資本主義,更助長了前所未有的貪婪、縱情享樂、消費至上的火焰。人人都要跟上流行、被人喜愛,誰也不願被甩在後面。華爾街股市看漲,大家都想投資、持股,立即致富,最好是不用花力氣,所以就連勤奮的工作倫理也在這個時候消失。

 

 

這就是費茲傑羅以深刻、熱情的筆觸所刻劃的文化景象。他之所以能夠描繪得如此精微博深,正是因為他不僅參與其中,游於其間,自己亦深陷在這樣的血脈亢奮刺激中無法自拔。他不是個熱情已消退的觀看者,而是個無法抗拒此夢呼喚的人,也因此他的觀察較之沒參與其中的觀看者更確實、具體、尖銳。

 

《大亨小傳》裡敘述者尼克(費茲傑羅在小說中的一個他我,另一個是傑‧蓋茨比)一面痛責,一面崇拜蓋茨比,但在小說結尾時,顯示崇拜之情勝於痛責,而費茲傑羅也從來沒有自美國夢中完全清醒過來。雖然知道它敗壞的樣子是一個美麗的謊言,可是他還是願意相信,而他也以對這個美麗謊言的同等熱情暴露它醜陋的一面給世人看,只是醜陋中亦含藏著美麗。費茲傑羅對敗壞的美國夢的批評,一如尼克對蓋茨比的批評,向來是模稜兩可的。不像美國詩人康明思(e. e. comings, 1894-1962)以嘲諷的態度毫不含糊地攻擊1920年代的消費文化,這在他的詩〈詩,或美麗刺痛維奈爾先生〉(19221926)裡可以看到。再者,康明思波西米亞人式的生活風格,一向自外於該文化,而費茲傑羅則要一探這個變質的美國夢究竟能給它的追隨者什麼承諾(就算這個承諾是虛妄的)。若說費茲傑羅對這個夢有恨,倒不像是因為它敗壞,而是它未能許他一種超越的幸福,不過要在美國夢找到這樣的幸福,無異是緣木求魚。 

 

而這也是美國夢的基本問題,這個問題至今仍存在。新興的大眾傳播(1920 年代的電影、收音機、普遍流通的報紙與當今的電視和網際網路)以閃亮但空洞的希望吸引觀眾,提供俗世的救贖或說消費者涅槃,而設計使經濟成長的物質與消費宗教以消費主義與廣告承諾取代了超越的渴求以及華茲華斯 (William Wordsworth)所言的「不朽的啟示」。不過單單消費,就算再多再精緻,都無法給予人心終極的滿足。發端於1920年代的新美國夢、現代大眾文化與經濟的無上箴言就是消費是一切。因此那些跟費茲傑羅一樣深陷在此夢中的人所留下的是心中一處噬痛的空洞。 

 

費茲傑羅作品的珍貴,在於他是以參與者的觀點切入,同時以高明的手法道出現代廣告商版的美國夢那種亮晶晶卻空洞的希望,那種難以抗拒飛蛾撲火式的誘惑,以及最終不可避免走向幻滅、失望與絕望。經由費茲傑羅的作品,讀者得以了解什麼是爵士年代、繁華的20年代,以及何以至今我們仍深陷在新美國夢及其衍生的惡夢的泥淖中。簡單說,新美國夢就是不擇手段迅速致富,以財富和享樂取代道德。事實上,財富和享樂儼然就是新道德。 

 

追求無止盡的歡樂,生活是個大宴會,是費茲傑羅所持的新美國夢,而這些都要花大筆的錢,最後終於把他打垮,也摧毀了他的妻子,以及他最為人難忘的小說角色蓋茨比。諷刺的是,費茲傑羅卻未能留心自己在《大亨小傳》裡的警告。或許他的生命在某一方面實現了該小說裡的自我預言,一個他無法改變的預言。如果我們不留心費茲傑羅小說裡和他個人生命所發出的警訊與預言,如果我們不能自這個虛妄、變質的夢中清醒過來,那它就有可能一舉將現代文明摧毀。

 

註:這篇導讀原收錄在貓頭鷹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費茲傑羅》一書裡。我覺得我的老師把美國夢的來源、發展與影響梳理得相當好,具參考價值,不受時間影響。照片取自網路。

 

(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Newtalk新聞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