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是去年底時,蕭紅熱潮登陸台灣。許鞍華導演的《黃金時代》預告片在臉書流傳,電影還未來台,華美劇本已出版。被譽為集大成之作的葉君《從異鄉到異鄉——蕭紅傳》,修訂版正式在台灣出版。此外,香港藝術節主辦的三幕室內歌劇《蕭紅》亦在台北中山堂演出。各種各樣版本的蕭紅敘事,或者正說明難以只有一種詮釋方式。
蕭紅死時僅31歲,除了作品與少數書信,她少於談論自己,許是這個緣故,在不同歷史背景的眾人之口下,蕭紅的面貌如拼圖般被建構出來。從另一方面而言,這或許正是蕭紅身世引人之所在,沒有一個能夠真正固定她的位置與框架。
《黃金時代》劇本的特殊性在於它的時序並非完全線性,而是透過不同人的敘述交錯讀解蕭紅的一生。電影中,蕭紅與親朋好友們時而敘述時而轉向鏡頭,演員是扮演的角色,同時也是自己。這部片讓我想起關錦鵬導演的作品,張曼玉所飾演的《阮玲玉》。於我而言,《阮玲玉》的獨特節奏感更引人,然兩部作品都或隱或現昭示出一個主題:人言可畏。
蕭紅曾對友人說:「當我死後,或許我的作品無人去看,但肯定的是,我的緋聞將永遠流傳。」這句話著實是一個警鐘,不斷迴響在不同版本的蕭紅故事裡,蕭紅與蕭軍的愛情命運似乎成為蕭紅故事的主要脈絡。譬如《黃金時代》關鍵的一幕是描述蕭紅赴日,片名源自當時蕭紅致蕭軍其中一封信,蕭紅從極不適應至較熟悉異地生活,卻獲悉魯迅逝世的消息,人事變化無常。異鄉的她在斗室中如此寫著:「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濟一點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但又是多麼寂寞的黃金時代呀!別人的黃金時代是舒展著翅膀過的,而我的黃金時代,是在籠子過的。」電影劇本以蕭紅在東京寓所寫信的狀態與蕭軍晚年後的回憶交錯並置,這段日本之行以蕭軍晚年反省當時自己對愛情的不忠為結,使得蕭紅對於自身處境的反思被淡化在蕭軍的憶想之中。
那句蕭紅對於自身作品的預見,也可以看作是一位作者對讀者的呼喚。透過細讀,我們將重新回到蕭紅的語言裡,以及她所建構出虛擬而卻最真實的世界。也唯有回到文本與閱讀,我們才能稍稍釐清蕭紅之所以迷人的模樣。她的筆端恆常有一股抒情與一絲諷刺,無論是稍早於《生死場》出版的《商市街》,或晚期的《呼蘭河傳》,皆對底層與女性自身位置有其獨見。尤其對於生死的體悟,她在《呼蘭河傳》中以極諷刺的筆調對比跳井的女子與上戰場的男性,批判古語「女子上不了戰場」的說法,「上戰場不一定死,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可是跳井就很難不死,一跳多半就跳死了。那麼節婦坊上為什麼沒寫著讚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讚詞?那是修節婦坊的人故意給刪去的。因為修節婦坊的,多半是男人。」然而,被視為具有濃厚自傳色彩的《呼蘭河傳》,蕭紅的諷刺性多半為抒情所遮蔽。
許鞍華長期拍攝香港島上流離邊緣的人物,譬如越南移民、中國移民等,又或者關乎其身世的《客途秋恨》,在這部片裡,許鞍華娓娓道來母親身為日本人卻在戰爭之時嫁給中國人所遭遇的人生無奈。許鞍華既在局內,又在局外般,耐心建構香港移民的多端面目,蕭紅亦是其一。
香港知名作家董啟章便站在香港與中國特殊的關係上,認為許鞍華透過蕭紅展現出「一種香港式的對待中國歷史和政治的態度」,即是「迴避意識形態鬥爭、逃出大時代的漩渦、或在其中尋找夾縫」,實現個人卑微的自由。重讀蕭紅時,我不斷想著如果蕭紅所見今日之「自由」,她是否會追問著:在當代全球化資本主義語境中的「自由」裡,誰又是被隱蔽或邊緣化的那一個?
蕭紅站在商市街的一處旅館裡,透過一扇小窗,她看見邊緣的邊緣外,貧苦之人的嘆息。
作者:張郅忻(著有散文集《我家是聯合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