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民進黨主席許信良今年85歲,他當選過省議員、桃園縣長,曾流亡海外,返台後擔任兩屆民進黨主席,參與過民進黨總統初選、參選總統,主張特赦前總統陳水扁。他是黨內大膽的夢想家,也是政治實務工作者。他曾想推動「蔡習會」,但5年前確知這件事情不會成功,從80歲起開始寫這本自傳。今年完成《天命》上冊七章,停步於1977年「中壢事件」。 他也已預擬下冊七章,從美麗島事件,最後一章則是「世界現在該怎麼辦」。從這個「自序:中國民主是開啟全球困境之鑰」就已經看得出他的宏願。以下為第七章中壢事件部分書摘。
我們贏在「道」,我們的對手輸在「道」
像這樣一個兵多將廣、謀士如雲加上資源無限的選戰機器,面對一個倉促成軍、兵寡將微而資源又捉襟見肘的競選團隊,為什麼會在決戰之前就敗象已現?關鍵就在《孫子兵法》所強調的「道」。我們贏在「道」,我們的對手輸在「道」。
《孫子兵法》這部兩千多年前中國的軍事天才著述,是現代全球的軍事專家公認的兵學奇書。這部十三篇兵法的第一篇就指出,在決定進行戰爭之前,必須認真估量比較敵我雙方的五項基本條件,「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首先而且最重要的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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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子自己對「道」的闡釋是「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與之死,可與之生,而民不畏危。」晚唐才子杜牧注解《孫子兵法》,認為「道」就是「仁義」。杜牧的祖父杜佑,唐朝著名的學者政治家,認為「道」就是「德化」。我個人認為用當代白話翻譯《孫子兵法》所謂「道」,最恰當的說法應該是:「讓人民可以認同的,讓人民可以不怕危險,為之生死以赴的領導者所信仰和實踐的價值。」
從《大學雜誌》到省議會,我所努力的就是希望在台灣實現符合普世價值的政治和社會。我競選桃園縣長的動機和目的也在於此。我的所有競選文宣只傳達這樣一個簡單的信息。
從我的競選對手所發出的所有競選文宣中,如果要勉強找出與「道」相關的事,那只是攻擊我「違背黨紀,不忠不義」。為了極大化這項攻擊的效果,我的對手竟花了新台幣一百二十萬元,發放了二十萬份重磅銅版紙印刷的「忠義千秋關公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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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中國的封建王朝就用盡一切手段獎忠懲叛,御用文士們更把效忠王朝和君主當作最高道德予以崇揚。在精神層面,蔣家國民黨在台灣的統治基本上承襲了中國歷代王朝政治的傳統。
即使在內外危機交迫的一九七〇年代,效忠國民黨也不是台灣人民普遍接受的價值。國民黨從來不曾在台灣建立合法的和正當的統治基礎。在沒有一個現成的政治力量可以立即取代國民黨統治的歷史條件之下,基於在共產黨和國民黨之間兩害相權取其輕的利害考量,多數台灣人民被迫支持國民黨,但從來不是無條件的。台灣人民期待國民黨改革,期待更多普世價值受到尊重。所以,即使對於我不忠於國民黨的指控能夠成立,也不會在多數桃園縣民心中產生任何漣漪。
何況,違紀參選是否就是不忠於黨,即使在國民黨的忠誠支持者心中也不無懷疑。所以,當我在被開除聲明作出背離現實的黨,但忠於理想的黨的辯解,能夠在桃園縣的忠誠國民黨員之間激起不小的同情迴響。
對於《孫子兵法》第一篇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主孰有道?」,答案在一九七七年的桃園縣長選舉不是分外分明嗎?
老早就介入桃園縣長選舉輔選工作的國民黨中央,應該早在十一月之前就發覺大勢不妙,才會在候選人登記日程尚未開始就發動了一場大規模的軟硬兼施的客家人情攻勢。十月二日,桃園縣代理縣長翁鈐以「中原客屬總會」的名義,在石門水庫芝麻大酒店擺下了席開百桌的鴻門宴,企圖以中央和地方的客家領導精英的集體壓力逼我退出縣長選舉。台北和桃園兩地有頭有臉的客籍人士都被邀請參加了這場政治盛宴。
翁鈐是龍潭人,當過內政部次長,台灣省民政廳長,是日本投降後回到台灣的半山。立法院副院長劉闊才,前立法院長黃國書,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室主任賴順生,前桃園縣長張芳燮和吳伯雄也都以國民黨客籍尊貴權要身份親臨督陣,準備將我一舉成擒,消解國民黨的心頭大患。
如果你們一定要作票,今天一定會出事
九點左右,台灣省警務處長孔令晟來到我的競選總部。他說:
省議員,競選活動已經結束。不管今天的投票結果如何,希望選舉能和平落幕。
我說:
處長,如果不作票,我保證選舉和平落幕;但是,如果你們一定要作票,我也敢保證,今天一定會出事!希望處長能儘快讓上面知道。
北大出身的孔令晟,在出任警務處長之前是海軍陸戰隊中將司令。更早,他在郝柏村之後繼任總統府侍衛長。我曾經私下請教他對郝柏村的評價,他說郝柏村是國軍中極為難得的博覽群籍的儒將。我因此認為他是正人君子,對他坦誠相告投票當天的真實情勢,意不在恫嚇,也不在威脅。
整個上午,衝突事件層出不窮。
十點左右,有巡邏車隊回報,說龍潭鄉長廖國文被圍毆成重傷,因為在高原村替國民黨縣長候選人買票被拍照,竟摔壞拍攝者的照相機。廖鄉長是政工幹校畢業的退伍少校,買票應是奉命而為,而非個人行為。
十點半左右,發生了民眾抗議中壢二一三投票所主任監察員公然違法妨害投票的事件。這個事件終於成為燎原的星星之火,搖動了國民黨戒嚴政權,開啟了台灣歷史新章!
這個事件的發展過程是這樣的:
一對老年夫婦鍾順玉、郭塗菊前往設於中壢國小的二一三投票所投票,兩人擠在一張圈票帷。這時,正在旁邊排隊投票的年輕醫師邱奕彬和林火鍊看到擔任投票所主任監察員的中壢國小校長范姜新林進入圈票帷,對兩位老人家指指點點,手觸選票,當場向范姜新林抗議,告訴他「你不可以這樣!」走出投票所後,林火鍊又告訴鍾順玉,「你的票有一張廢票」。鍾順玉於是大聲嚷叫,他投票給2號許信良,卻被作掉。
由於民眾的舉發,這個案件很快交到坐鎮在桃園縣警察局中壢分局的桃園地檢處檢察官廖宏明手上。中壢分局正好座落在中壢國小的對面,中間只隔著縱貫公路。
鍾順玉、邱奕彬和林火鍊都做了筆錄,檢察官獨獨放過了范姜新林。范姜新林於十一點三十分又回到二一三投票所。
但是,中壢國小校長作票的消息已傳遍了整個中壢市區。中壢市民都不會認為他是無辜的,因為中壢市民早就不滿他在競選活動期間帶著老師滿街跑,替國民黨候選人拉票。
下午一點左右,看到作票的校長還活躍在投票所的一群憤怒的中壢市民堵在二一三投票所的門口,要揪出校長,和維持秩序的警察對峙。當時正在中壢分局督導安全部署的桃園縣警察局長王善旺,率大隊人馬,頃刻趕到,護送校長到分局。緊隨其後的,是要嚴懲作票校長的中壢市民。一場台灣史上空前絕後的大規模選舉暴動就這樣隨著中壢分局的包圍戰逐步展開。
這個時候,我的競選總部派出所有巡邏車到所有投票所,告訴我們的支持者中壢國小校長和中壢分局的事,要他們保護好自己的選票。我的老同學張鑑昭更有備而來:穿著整齊「派頭」的中山裝,坐著插有雙國旗的林肯牌黑色大轎車,沿著重要交通線「巡視」投票所,下達「中央黨部指示」:不准違法!不准出事!
下午四點,從中壢分局到中央路這段縱貫公路已被抗議的人潮擠得水洩不通。我知道我的「護票運動」已經大功告成。我知道我在這場選戰所發動的「人民戰爭」已經勝利在望。我知道當下最要緊的是「主帥不能受制於人」。我知道國民黨特務一定會不擇手段找到我,控制我。我於是悄悄搭一位朋友的車北上,沒有告知競選總部的任何人。
我在北上途中看到好幾部南下的鎮暴車。我知道這只會在群眾的怒火上火上加油。我知道這不會改變什麼。
我到我的老同學袁阿井在台北市林森北路的公寓。我們一起去洗三溫暖。平時非常熱鬧的這間三溫暖,這時空空蕩蕩。人們應該都在家裡看電視,關心選舉。因為累極了,我在三溫暖睡著了,一直到晚上九點。
回到袁阿井的公寓,我們用了簡單的晚餐。袁阿井告訴我:
中壢已經鬧翻天了!警車被燒,分局被砸。現在,所有進去中壢的路都被軍方封鎖。中壢街上到處是人。你的選票雖然遙遙領先,但電視上一點消息都沒有。不知道最後會怎樣!
袁阿井一直用電話和中壢保持聯繫。
坦白說,我當時也不知道最後會怎樣。我不可能知道獨裁者的心思!但是,見識過一九六〇年代西方學生運動的我,對於我的老同學從中壢聽來的市區場景,卻不陌生,也不意外。我知道這是追求正義的群眾運動自然會發生的事情。坦白說,我當時內心也真有一份欣喜。我終於看到像西方學生運動那樣的民主運動在台灣出現!我知道這比我當選縣長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