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對勞動部公布退休勞工平均領取一萬八千元勞保退休年金,以及不時就傳出勞保年金會破產等問題,勞動部長何佩珊接受《新頭殼》專訪時表示:勞保是國家最早的社會保險制度,政府負有最終給付責任,政府絕對不會讓勞保破產。同時,政府也會依消費者物價指數每年調整勞保年金給付金額,以維持退休勞工一定的生活水準。賴總統也認為這樣的金額的確太少,曾在公開場合向工商業者呼籲要為勞工加薪。

勞動部長何佩珊接受新頭殼專訪。 圖:張良一/攝(資料照)

理論上勞保不存在 未呈現帳面債務

退休勞工取得老年生活所需財源有兩個管道。第一個管道係透過「世代所得移轉」機制,由目前仍在工作的個人將部分所得交給已退休的個人做為其退休生活所需的財源,不同世代的經濟個體相互扶持。若工作者與退休者分屬不同家庭或家族,世代所得移轉要如何運作? 最常見的模式是由政府主辦、強制入保的公共年金制度,勞保年金制度就是這個類型。勞工參加勞保的意願取決於參加者是否確信勞保年金制度在其退休時,仍能透過政府向當時參加者收取保費做為他們退休年金給付。

「世代所得移轉」概念不易說明清楚,政府為了提高民眾對勞保的接受度,勞保設計或說明時,就刻意創造模糊地帶,讓民眾誤以為勞保是商業年金保險的政府公辦版:投保者在工作期間,按月繳納勞保費用,退休後從勞保基金按照工作期間所繳納的保費發給一次性給付或逐月發放退休年金。然而,政府沒有說的是:投保者按月繳納的保費並非如商業年金保險存入基金,由政府運作創造收益;而是政府將收到的保費,支付給已退休者做為退休年金。

既然政府有意模糊勞保與商業年金保險的差異,政府只好「將錯就錯」利用商業年金保險的「潛藏債務」概念發佈勞保財務狀況的相關訊息。所以,要回答勞保年金制度會不會破產,須先瞭解何謂「潛藏債務」?潛藏債務係用於衡量商業年金保險財務健全程度,指的是「未來依法必須支付,但未呈現在帳面上的債務。」

由於參加勞保的退休勞工,其退休年金係向當時正在工作的勞工收取保費支付。亦即,政府「左手收錢,右手交錢」(或稱隨收隨付),理論上勞保不存在所謂「未呈現在帳面上的債務」,只有安全準備以應不時之需。只要現在工作者確信未來退休時其年金給付亦會由未來世代的工作者按期繳納保費提供,勞保年金制度就能永續運作下去。

為泡製與商業年金保險類似的「未呈現在帳面上的債務」,政府就假設勞保年金制度將在本年度停止運作並予以清算。此時,所有已退休者以及正在工作尚未退休者其未來依法有權請求的年金給付總額的現值(勞保年金的負債)扣除安全準備(勞保年金的資產),就是所謂的「潛藏債務」。當安全準備等於未來勞保年金所有必須支付的現值時,才沒有潛藏債務。

改革成敗關鍵在於解決退休勞工生活問題

由此可知,只要勞保年金制度持續運作下去,就一定存在「潛藏債務」;而龐大的潛藏債務只有在極端情境下,才會導致勞保年金制度破產:所有勞保參加者同時請領退休金或一次給付。這個情境約略等同於:只要銀行存款戶對銀行信心不足而同時提領個別帳戶中的存款,同時提領對體質健全的銀行也會因擠兌而破產。這也是為何政府一再宣示「只要政府在,勞保絕對不會倒」。只要民眾對政府有信心,就不可能出現同時請領退休金的場面,「潛藏債務」的數字再大也不至於讓勞保退休年金破產。

檢視歷任政府提出的勞保改革方案不外乎是降低年金給付金額,提高保費提撥率或延後勞工退休年齡,以維持勞保財務收支平衡,改革結果必然是多繳少領,當然立委及勞工團體會反對,顯示這些改革方案方向錯誤,得不到民意的支持。其實,改革成敗關鍵在於能否利用改革解決退休勞工的生活問題,而非只解決勞保財務收支失衡問題。

政府自2020年起持續撥補勞保安全準備,讓勞保財務入不敷出的現象有所改善,勞保預算撥補不像立委或專家學者所說的是「鴕鳥」政策,它是勞保改革方向重大的改變。未來政府必須利用年度預算加速撥補勞保安全準備,讓預算撥補成為改善勞工退休生活重要的政策工具。我們必須認知到:勞工退休年金改革的終極目標是維持勞工能在退休期間過著合宜的生活,不能只在意如何維持勞保財務收支平衡。

據勞動部公布資料:目前領取勞保退休年金的177萬名退休勞工當中,近六成月領一萬八千元,再加上雇主按月提撥6%的新制勞退個人帳戶,退休後所領取的退休年金仍低於各主要縣市公布的中低收入戶最低生活費用,無法保障退休勞工的基本生活。不少退休勞工當然會抱怨領得太少。

退休期間生活費用不足的部分就必須靠第二個管道個人儲蓄以及子女提供(自願性世代所得移轉),但問題是勞工家庭與個人因長期低薪化導致不少勞工縱使有意願卻無能力儲蓄。依行政院主計總處出版的《110年家庭收支調查報告》,台灣家庭可支配所得(即可用於消費與儲蓄的所得)依所得按戶數十等分來看,2016年所得最低10%(次低10%)家庭其年所得中位數分別是199,390元 (274,081元),到了2021年變為195,667元 (283,924元)。這些所得最低20%家庭每月可支配所得三萬元都不到,不夠維持每月基本生活費用。

2016年這些家庭平均儲蓄為 -18,384元,到了2021年負儲蓄略減為-17,465元。其實,這些家庭自2007年起就處於入不敷出狀態。沒有儲蓄讓還在工作的個人與家庭無能力投資或購置資產養老,嚴重影響未來老年退休生活。其次,這20%家庭有不少是已退休的家庭,退休金不夠導致他們老年退休生活困頓。這些個人或家庭無法由市場經濟活動中獲得足夠的經濟資源,以維持其老年合宜的生活。這不能全歸責於個人因素的懶惰或短視,也不是「人口老化」等人口結構問題所引起,而是政府忽視勞動份額比例長期偏低的問題,讓勞工無法公平地分享經濟成長果實。

無論勞方或資方,投入生產活動,以獲取所得做為報酬,有了所得才能消費或儲蓄。若從這個角度衡量國民經濟活動,GDP(國內生產毛額)可分為資本報酬(營業盈餘 固定資本消耗),勞動所得(受僱人員報酬)以及政府取得的間接稅,勞工能享受到多少經濟成長果實要看勞動份額(勞動所得/GDP)的水準。民主轉型後,我國勞動份額呈現長期下降趨勢,2021年已降至43.0%,不僅低於1981年的48.6%,也低於南韓以及OECD國家平均值。至於資本份額(資本報酬/GDP)則持續上升到2021年的52.3%,高於同年的勞動份額。

退休人口經濟安全沒有世代問題

今天的工作世代將成為明天的退休世代,退休人口經濟安全沒有世代問題。退休年金給付不足是現在與未來許多退休勞工生活共同的夢靨,勞工無法容忍政府藉拚經濟將經濟成長果實大量落入資本家口袋,而拚了大半輩子的勞工,退休後還要擔心是否能夠有個合宜的退休生活。

勞動份額持續下降也說明了台灣工會不夠壯大,勞資集體協商機制不足,無法定期就勞動條件與利潤分享與資方進行有意義的談判。當談判陷入僵局時,國家又不強力介入主導,協助建立勞資共識。此外,《最低工資法》只停留在「先求有,再求好」聊備一格的狀態,政府又放任廠商大量引進外籍勞工。

國際貨幣基金(IMF)的研究指出:工會組織弱化與金字塔頂端資本家的所得份額增加有密切關連。未來執行《最低工資法》時,政府應負起在最低工資協商過程中主導的角色,以有效壓制大企業以及有錢階級在政策形成及立法過程中過多的發聲(voice)機會。藉由強而有力的工會組織與勞資集體協商機制,定期針對勞動條件與報酬分配進行協商。當談判陷入僵局時,國家需要強力介入,如此才能回復民主政治制度所具有調和不同階層利益的功能。

民主轉型後,兩黨都是向有錢階級靠攏,不顧底層人民的右派政黨,造成台灣也沒有其他民主國家的左右問題:政府應重視中下階層的需要,建構公平正義的社會,或是放任貧富差距擴大的M型社會?關於底層人民生活問題的解決,政府把許多屬於國家的責任丟給市場。台灣若要邁向正常民主國家,必須從目前的右派統獨兩黨制走向本土左右兩黨制,人民的民主權利與經濟能力才不會往相反的方向推進。

只有當愈來愈多的民眾享受到政府提供優質的公共服務,認同政府推動的各項社會政策與所得重分配政策以改善社會不平等時,支持民主的力量就會愈壯大。賴總統必須向社會展現自己有決心、有能力解決多數民眾面臨的生活問題,獲取民眾對民主政治制度的支持,如此才能充實台灣民主內涵。

 

作者:林向愷/第22屆卓越新聞獎平面及網路(文字)類新聞評論獎、台大經濟系退休教授、前悠遊卡公司董事長

第22屆卓越新聞獎平面及網路(文字)類新聞評論獎的台大經濟系退休教授林向愷。 圖:取自北市府悠遊卡公司網站。

 

長勤員工盼市府與長勤工會協調。(資料照/示意圖)   圖:桃園市產業總工會/提供(資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