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絕頂聰穎的文武專才,安然存身四十年官場風浪,在心智近於耳順巔峰之年,毅然捨下高居廟堂的光環,方逢時打從十九歲登榜進士,弱冠即掌縣令,雖放閃著高智商鋒芒,卻謹守「得失窮通有命,不可趨權勢、辱名聲。」的母教,始終保持內斂不居功與不強出頭的低調個性,所以,他的仕途可以順暢無礙。在他鍾情「赤壁」的流連忘返筆下,呈現的〈赤壁〉,嗅不到李白、杜牧的寫實、幽怨;抽離了蘇軾、辛棄疾的干雲與豪氣,散發出來的,近似一縷款款飄逸的「豁達」叫「釋懷」。

緣起

明代中葉,善於審時度勢而急流勇退的中興名臣,當屬方逢時為第一。他選擇大隱於市的作為,雖減損了後世對其豐功偉業的認識與傳頌,卻隱沒不了史料對他竭力抗倭平虜的真實記載,俯拾他碎片般少有的點滴,不似戚繼光外顯於對戰陣法所呈現的精絕氣勢,但他瀝血叩心、運籌帷幄的番番奇謀異策,著實都可成為安穩延續大明國祚逾一甲子無外患的赫赫功績。

幼年父早亡,母承父志著重教育,啟蒙後便識禮知書、謹遵教誨,他果不負期望,以十九歲少年英姿高中進士,翌年官授直隸常州府宜興知縣,抱持務實做事,心存勤懇做人態度,自此人生平步青雲,仕途一路順遂。

張居正慧眼識英雄,力薦他由文臣轉武將,站上戰事最前線,嘉靖四十一年至隆慶五年,在近十年面對國家內外患亂的戎馬生涯裡,他先徹底剷除東南沿海倭匪巢根,再重創南侵韃靼騎兵,智誅背明投蒙的白蓮教首趙全,收服韃靼土默特首領俺答並結為莫逆,促成「封貢互市」和議,開啟中原經蒙古入俄羅斯,通達歐陸經貿交流的「萬里茶馬古道」,終結了明政府與蒙古諸多部落二百餘年兵戎相見的局面。就在取得朝堂權位近次張居正的高光時刻,功業彪炳的他,九次奏疏引退,於萬曆九年得償夙願,獲賜御書「盡忠」,正式掛冠歸里。

詩作新譯

這位絕頂聰穎的文武專才,安然存身四十年官場風浪,在心智近於耳順巔峰之年,毅然捨下高居廟堂的光環,方逢時打從十九歲登榜進士,弱冠即掌縣令,雖放閃著高智商鋒芒,卻謹守「得失窮通有命,不可趨權勢、辱名聲。」的母教,始終保持內斂不居功與不強出頭的低調個性,所以,他的仕途可以順暢無礙。

退隱家鄉的他,熱中勤讀抒寫,經常四處行旅,猶好遍訪歷史遺跡,無論在嘉魚前往黃州的途中,還是由烏林折返蒲圻的路上,對於三國那段壯闊史實,在他鍾情「赤壁」的流連忘返筆下,呈現的〈赤壁〉,嗅不到李白、杜牧的寫實、幽怨;抽離了蘇軾、辛棄疾的干雲與豪氣,散發出來的,近似一縷款款飄逸的「豁達」叫「釋懷」。

〈赤壁〉

危磯巀嵲倚高江,人道曹劉舊戰場。

往事已隨寒浪滅,遺營惟有暮山長。

雲霞尚帶當年赤,蘆荻空餘落日黃。

欲弔英雄千古恨,漁郎蕭瑟弄斜陽。

在那亂石灘地的盡頭,有片陡峭山壁,壁面貼著江流,不斷獵取潮湧奔騰的浪花飛雪。這個地方是人們口耳相傳,三國時期,孫權、劉備聯手火燒曹操連環船的赤壁古戰場。那團一千三百年前漫天焚溺的烈焰火海,距今似一陣停止翻攪的波浪,隨漣漪擴散而緩緩消逝。雖留下未盡的兵團駐紮傳說,點點滴滴卻又像極了黝黯天色中的淡淡山影,逐漸模糊,漸趨遙遠。

放眼餘暉映襯的滿天雲幕裡,依稀還能嗅到當年戰況慘烈的血腥氣息。江畔叢生的蘆花荻草,在歷經千年殘照,那一片可見的枯黃莖稈,已勘作蒼涼歷史的圖騰。若想細數這群戰場英雄遺留下來的是非恩怨,瞧那群江邊漁夫,在秋風瑟縮的夕陽下,正為求得餐飽努力幹活,他們的生命裡,哪還有閒情逸致在乎這裡曾經發生過的可歌可泣事蹟呢。

「危磯」係水邊突出的高聳岩石。「巀嵲」喻山壁高峻貌。「寒浪」形容停止不動的波紋。「寒」為動詞,作終止、停止解釋。「浪」是水波。「遺營」指過去在此地安營紮寨部隊所遺留下來的種種足跡。「暮山長」特指在黯淡天色裡眺望山色,山影漸趨模糊且遙遠。「赤」為紅色,此處引作血腥氣味。「蘆荻」蘆親水其穗如帚,荻生水陸穗似梳,是形態、顏色不同的兩種植物,詩詞中常借喻秋色。「弔英雄」係談論才能超群出眾的人,「弔」字不作哀傷、祭奠而作提取。「千古恨」喻終止不了的怨恨。「漁郎」為年輕漁夫。「蕭瑟」指秋風瑟縮。「弄」作求得、取得。「斜陽」影射感傷心境。

詩作裡沒有一絲壯志難酬的情緒,有的是看盡世間法則的循環規律,純作見景、思古、抒情而已。首句以景鋪陳,二至四句敘史演進,五六兩句神遊實境,七句作奈若何,尾句則是全詩奧妙所在,點出時勢轉瞬即逝,後生看待前者事,干卿底事!方逢時對於世情淡漠看得極其透徹,深諳站上舞台再閃、再不可一世的主角,終有下台的時候,當燈光、掌聲散去,還有誰記得?這就是人走茶涼的現實常態。

因為理解上的差異,好事者便針對文字作了些微調,成為目前坊間流傳最廣的版本,即〈古戰場赤壁感懷〉「危磯絕峭倚清江,人道曹劉舊戰場。往事已隨寒浪滅,遺蹤惟有暮山長。雲霞尚帶當年赤,蘆荻空餘落日黃。欲吊英雄千古憾,漁歌聲裡又斜陽。」詩作巧妙地更動幾個字,詩意自然更加白話與好理解,也就更容易衍生出不同的旨趣。

【功業彙考】

遍覽《明史》〈兵志〉、〈藝文志〉、〈列傳〉、〈外國八韃靼〉、〈西域二西番諸衛〉等卷零散記載,方逢時事略極其晦昧,平倭史蹟更近忽略,如南征海寇山賊,在〈方逢時傳〉中僅見「與參將俞大猷鎮之,已而程鄉賊平,移巡惠州。」寥寥十餘字;北掃韃靼,傳裡所敘事蹟,又在〈王崇古傳〉中,將智謀與首功都歸王崇古。只在傳末附記「才略明練,處置邊事,皆協機宜。其功名與崇古相亞。」二十字評價。

蹊蹺點是,方逢時若僅憑藉「才略明練,處置邊事,皆協機宜。」其仕途可一度累遷至兼署吏部、兵部兩尚書(萬曆五年),按古代中央官制演變,「尚書省」建置於隋朝,自設立「六部」行政機構起,歷經唐宋元以至明朝,大臣兼得兩部尚書者極為罕見,尤朱元璋廢除宰相制後,吏部尚書更是百官之首,職權、地位幾乎僅次於擔當首席大學士的首輔,何況他還進爵「三公」行列加封太子太保,以常理論之,《明史》諸載似過於簡略而令人有名實難符的疑惑。

後翻閱方逢時傳世著作《大隱樓集》,又輔讀《張太岳文集》中張居正答方金湖諸函,再綜合《嘉魚縣志》、《廣東通志》、《重刊宜興縣舊志》、《宣化府志》、《萬歷武功錄》、《皇明經世文編》相關記載,才略微拼湊出其輪廓。

南掃倭匪

嘉靖四十一年,方逢時由文職調任廣東按察司兵備副使,統理轄治下一切軍事要務,為朝廷倚重抗倭主帥之一。時海上倭寇與陸地賊匪互相勾結,廣布耳目於民間及時掌控官方動態,方逢時深入查知狀況,首擬「欲剷海寇,先除陸匪;剿捕陸匪,必滅耳目」方針,採「反間諜」手段,刺探倭匪動向,待時機成熟,進行打擊行動。次命麾下總兵劉顯,率兵增援浙江按察司兵備副使譚綸旗下戚繼光與俞大猷福建兩部,齊力抗倭。

嘉靖四十二年,移師惠州進剿與倭寇勾結深重的賊匪花腰蜂,適值花腰蜂與倭寇發生嫌隙,方逢時利用兩造矛盾鋪謀定計,先安撫花腰蜂,後唆使賊匪與官兵聯盟共擊倭寇,待官賊聯手奏捷,打得倭寇潰散三百里外,再迅疾以冷不防之舉,反手誅除賊匪一千三百餘人。於此同時,方逢時又與譚綸會商,擘劃兩省聯合抗倭軍事同盟,合力圍攻福建平海衛倭寇主力。

針對三面環海,具有易守難攻特點的平海衛城,採水陸聯合,左右夾擊,中間突破戰法,制定以廣東總兵劉顯擔陸路左軍,福建總兵俞大猷任水路右軍,譚綸坐中軍,福建副總兵戚繼光為開路先鋒的軍事作戰行動,這場戰役共殲滅倭寇二千二百餘人,順勢收復興化府。戚繼光因戰功獲譚綸賞識,升任福建總兵,方逢時則移調俞大猷任廣東總兵。

嘉靖四十三年,潮州倭寇糾集各部匪寇達兩萬多人,面對抗倭史上最大規模集結,方逢時對賊匪再次成功施以先招安後團滅的「離間」計策,俞大猷銜命出擊,斬殺倭寇達三千八百人,又幾乎剷平以葉丹樓、藍松三、吳平為首等招安賊窟,頓時,諸倭匪首領非戰死便是投降,或竄逃東南亞,海上倭寇因少掉陸上賊匪勾串,生存空間驟減。同年,土默特俺答汗冊封叛逃元蒙的白蓮教首趙全為駙馬,躋身蒙古王侯的趙全便常慫恿俺答騷擾邊境城鎮,此時,朝廷面對北虜南倭兩大患,北方多採相對被動抵禦狀態。

依《中國海防史》統計,嘉靖四十四年倭匪侵擾事件僅剩直隸南京、浙江、福建各一件,至嘉靖四十五年世宗駕崩,海禁已然解除,此後,海外貿易合法化促成倭匪從良,搖身一變為商人。

北蕩韃靼

隆慶元年,因南方倭患大致弭平,方逢時奉旨調任宣府岢嵐口北道台。隆慶二年加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右參政,為鞏固邊防,方逢時奏請增建宣府北路自龍門所盤道墩起,至靖虜堡大衙口止外牆一道,益以防守。隆慶三年十二月續升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接遼東巡撫印。尚未走馬上任,隨即於四年正月改掌理大同巡撫與俺答正面對決。

方逢時初到任,俺答即以下馬威姿態進犯威遠。方逢時氣定神閒,沉著布陣,命總兵馬芳坐鎮威遠,令白晝揚旗鳴鼓,黑夜舉火發聲,營造浩大氣勢。俺答果不敢妄為,圍城三日後,欲以假撤兵鬆懈明軍再作真奇襲,方逢時算準俺答計謀,督促馬芳嚴厲守備靜待甕中捉鱉,蒙軍入甕大敗,這場仗讓俺答此後不敢小覷方逢時。

是年九月,俺答因滿足色欲,致使愛孫把漢那吉心生嚴重芥蒂,憤而相偕妻子、乳母十餘人投奔大同守軍。十月,俺答舉兵發起四面攻勢,威逼方逢時歸還愛孫。方逢時趁勢再施謀略,一手贈與豪邸財富、奏請朝廷賜予高官拉攏把漢那吉;一手脅迫俺答交出趙全等大明叛徒,警告若妄動干戈,除立即處死把漢那吉外,將率大軍全力消滅俺答。此外,再羅織趙全欲降明證據,重手分化俺答對趙全信任,俺答護孫心切,遂以夜召商議大計為由,綁趙全、李自馨等九人,相約換回把漢那吉後引兵北去。

在此次兩軍對峙往返傳話中,方逢時意外遭到巡按御史姚繼可奏疏彈劾「通敵」之罪,朝堂一時爭言議論,隆慶皇帝偏向採信大學士高拱「臨機設策,何可洩也。但當觀後效,不宜先事輒易。」之辯護,整起危機直到趙全伏法後,方逢時才倚靠軍功拔擢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後化解。

為了明、蒙和平,方逢時上疏「封貢互市」以利久安。從《明史》〈方逢時傳〉「禦戎無上策。征戰禍也,和親辱也,賂遺恥心。今曰貢,則非和親矣;曰市,則非賂遺矣;既貢且市,則無征戰矣。臣幸藉威靈,制伏強梗,得免斧鉞之誅。」這段奏摺文字「呈述」,其實,足以充分明辨真正立下戰功,終結明政府與元蒙近兩百年敵對關係者就是方逢時。

隆慶五年,穆宗封俺答為「順義王」,頒旨開放大同、寧夏、甘肅等十一處通商口岸,史稱「俺答封貢」。

好謀善斷

何以方逢時般般功績,都成他人榮耀而未獲彰顯?這又與他洞悉人性、刻意低調的睿智盤算有關。因深具幹才備受同鄉知己張居正提拔,仕途上自然劃歸張居正朋黨。明神宗登基,張居正權傾朝野,隨著萬曆帝成長,與君主矛盾日漸加深,方逢時精準預料,張居正若傾倒,自己必受牽連,甚至禍延子孫,為明哲保身,退隱為上策。

果然,萬曆十年張居正病逝,一連死後清算,不出兩年已被抄家盡空。方逢時仍舊難逃遭到指控是張居正同流而被彈劾,所幸先行致仕,且處世低調,神宗不予處置而僥倖避劫。方逢時一生謀慮極深,臨終前還不忘叮囑家人不宜鋪張後事,直待離世十六年後(萬曆四十一年),由四子方日接上奏〈請祭葬贈謚疏〉,才終得厚葬。

詩人簡介

方逢時,字兆行,一字行之,號金湖,晚號「樗散野人」。明嘉魚人,為傑出政治軍事家。嘉靖二十年進士,授宜興知縣,歷寧津、曲周,升戶部主事,擢工部郎中,遷寧國知府。粵、贛盜起,任廣東兵備副使征討,隆慶初改宣府口北道,後擢右僉都御史巡撫遼東,旋移大同巡撫,以功進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萬曆初任總督宣、大、山西軍務。自嘉靖後期至隆慶朝,十年之間,抗南倭、平兩廣、定北患,累進兵部尚書加封太子少保,後兼署吏部尚書加太子太保。萬曆九年得賜御書「盡忠」歸里,萬曆二十四年卒。《明史》評其才略明練,處置邊事,皆協機宜,功名與王崇古並稱「方王」。著有《大隱樓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