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萬般事物本無二,皆由「自性」變現而來,「自性」似空非空,也作能生萬法的「空性」。領悟不為一切所動,可照物、得應緣,能感知各種神通靈覺。微觀〈鹿柴〉、〈竹里館〉詩路之境,先「聲聞」後「緣覺」乃一條通曉詩境與詩意的不二脈絡,欲界分別觀,破除有身見,兩首詩已輕輕、靜靜道出王維「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的了然向往,王維當下求法攝心,先識自性。

楔子

蘇東坡曾在〈書摩詰藍田煙雨圖〉題跋中寫道,「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文中「摩詰」所指,正是盛唐詩人王維,此後,世人讚譽王維作品「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典故即源於此。王維一生,精研佛學,尤鍾情於佛教經典《維摩詰所說經》,因為深愛,又應自個兒單名作「維」,便取字為「摩詰」。

窮究《維摩詰所說經》者皆知,經文精義著重「心淨則佛土淨」之「唯心淨土」思想,以及「動靜、真妄」皆入「中道不二」法門。不難想像,王維所以著迷,是處於「禪宗」風行當口,在身心先受宦海煎熬,後遇安史動亂,心境愈加迫切指涉真理,欲去煩惱爲菩提,轉而追求「除卻分别」,「泯滅我執」,「悟入不二」,「得證無生」的清淨之道。

綜觀王維中、後期人生,將購置的輞川別業思齊於佛陀的「鹿野苑」,把寄託心靈的寓所,視為時時勤修習的「竹林精舍」,研讀他遺留下來的輞川詩作,境界深奧處,豈止於泛泛空靈恬謐、靜觀默察的山水形象,而後世敬他「詩佛」尊號,更多是來自他直觀內在,只可意會的生命律動。

詩作新譯

「鹿野苑」化身「鹿柴

聲聞第一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在人跡罕至的山林間,

似聽得一陣喧囂人語。

四面斜暉從樹縫瀉下,

絲絲微光遍灑苔蘚上。

這是一般望文直譯的泛解,卻是王維藉著詩格體現於修為層次上與少修為者偏重表象的差異所在。王維心靈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文字指向「所見所聽」的「沒人有人」當是非關實境。「空山」實作心靈內在,「不見人」則描繪追求修行的過程。「人語」更不作人際間的交談,而是佛弟子口中的「聲聞」,是聽聞佛說(借助佛典)聲教之後,逐步參悟苦、集、滅、道「四聖諦」的真理。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這兩句貌似運用寫實筆法,記錄「返景」至「復照」間的光線「移動」,光之推移意表一路禮佛修練,而「深林」與「青苔」兩者照應著王維追尋菩提之路,刻劃內心重返「寧靜」,經歷了兩種層次不同階段的心靈旅程。「深林」因風而動,風止樹靜;「青苔」是外物不動,以靜待動。恰如《金剛經》「如來所得法,此法無實無虛」旨意,無實即「真空」,無虛即「妙有」。真空為體,妙有為用,體用不二,空有圓融。真空不空,可生妙有;妙有非有,不礙真空。契入「真空妙有」之境,得證一真法界,此證即作空有不二。

王維在輞川設置「鹿柴」一隅,仿效的是聽聞佛說聲教之所「鹿野苑」,鹿野苑也稱「鹿苑」,是悉達多悟道成佛後,首度傳授佛法,為五位侍者講述「四聖諦」,以及佛教開山成立「僧團」的地方。循理,詩題〈鹿柴〉的寓意便不言而喻,因此,詩解何須言說,眼望空山無人,耳似聞得人聲,光照林間映苔蘚,分不清現實幻境。係風動乎?抑幡動耶?心若無佛法,「鹿苑」非「鹿柴」;心中有佛法,「鹿柴」即「鹿苑」,處處盡顯禪語機鋒。

「竹林精舍」幻化「竹里館

「竹里館」是王維修築在竹林中,或因屋圍周遭遍植竹子而取的雅房名稱。竹子、佛陀和寺院淵源極深,所謂「十之伽藍(僧眾共住的園林,即佛教寺院),八九植竹」,緣此,竹子、竹林常被喻作佛寺。凡佛教修行者之所以對竹林存有特殊情愫,即源自佛陀開啟弘法教化之路,曾長期居住「迦蘭陀竹園」(竹林精舍)之故,「竹林精舍」就是佛寺的前身。王維於輞川設置「竹里館」便是用以修經論禪理的地方。

緣覺第二

佛說《三世因果經》詳述了靈山會上,佛陀藉「多聞第一」的阿難尊者提問何謂「果報」來開釋坐下弟子,總結人之過去、現在與未來,得「若問前生事,今生受者是;若問後世事,今生做者是」三世因果結論。阿難長期隨侍佛陀卻少實修,佛滅度時僅得「須陀洹」初果,然其他弟子透過「聲聞」知曉道理,依「教」實踐,一一體悟及感受後而有所「發現」,皆得證「阿羅漢」。於是,阿難日以繼夜躁進修行,招致心生散亂,直到感應佛陀點化他當立即「停止」、「臥下」,於睡中一心念繫「光明」,才得「發現」而證得「阿羅漢」果。

「聲聞」係透過聽聞來知悉道理,根據所聽所聞的「教」去躬行實踐,然後在體悟和感受過程中獲得「發現」。「發現」是由「悟」轉化為「覺」的結果,「覺」憑藉在十二因緣基礎上,是一種於剎那間證得真理的覺悟。因「緣」而「覺」,便是「緣覺」。

〈竹里館〉

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一個人居處在清靜的竹林秘境,

默思中搏琴撫弦不停哼唧法曲。

不二論精深微妙教人難解要義,

期悟得自性圓滿成就菩提朗照。

這首詩帶著因「聲聞」而「緣覺」的修行典故。《雜阿含經》卷九裡記載了億耳羅漢得證的事蹟,億耳通宵達旦修習道品,刻苦精勤仍不得盡除欲望,居處竹林精舍的佛陀得知他具有極高的音樂造詣,彈得一手好琴,便舉不斷急速或保持緩速彈奏的旋律,與相間快慢節拍所奏出的音符哪樣動聽為例,破解修行盲點,若採過分精進態度來渴求擺脫欲念痛苦,和用懈怠不夠積極心態,都是無法修得正果。惟有不躁不怠,持之以恆以中道修行,才有獲得解脫的機會。億耳聆訓後遵循指導,最終得證阿羅漢果。

詩作題旨,起句寫「個體潛修行」,次句解「動靜俱觀瞻」,三句喻「真理難言說」,結句明「悟得是圓滿」。唯有曾處於修行關卡的心靈可以體會,在彈指悟道路徑反復尋找真理的點滴。奧妙法門是難以用言語讓人明白實踐,待緣覺開啟清涼月,菩提薩埵自然映現。

該詩潛藏佛陀、億耳舉止之心,未嘗不是王維面向自性深處的修行告解。詩題為〈竹里館〉,「竹」當然是「詩眼」與「詩心」的所在,王維發常人所未發、感常人所未感,以先「幽篁」後「深林」譬喻深邃僻靜的竹林,兩者實寓意「佛法」,惟「深林」是經過實踐後而有所發現,已不同於「幽篁」層次,正如「佛」表大智大覺,是能覺;「法」為智、覺對象,是所覺,但宇宙萬事萬物能覺、所覺俱為一體,這又意味「幽篁」、「深林」境雖別,終歸不二,禪意十足。

涵義清晰且循序漸進,「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字面極其寫意,呈現出國畫常見的移動視點、取景布局,王維以勾、皴、點、染技法寫製完成一幅深山隱士獨樂樂圖卷。畫裡只有一個人,持有一把琴,四面寂靜中獨處竹林,這個人,雙手操琴,口吐歌形,就在讀者神往間,紙上旋律破卷騰空。畫面由「靜修」(獨坐)全然跨入思維「喧動」(琴歌)。

嘯意緣來

處於「獨坐幽篁」的靜修禪境,「心」漸次喧動,王維切合時勢地融匯「彈琴長嘯」的文人時尚風氣,據《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記載,「亮躬耕隴畝,好爲〈梁父吟〉。身長八尺,每自比於管仲、樂毅。」文引魚豢《魏略》注,「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注指諸葛亮躬耕南陽時,喜歡彈琴唱歌。「抱膝長嘯」是形容高人志士彈琴吟詠抒懷,即寄情于曲,藉著唱歌哼曲來抒發情懷。

諸葛亮當時胸懷大志,自比管仲、樂毅,但空有志向無處施展,只好常以「嘯」展志,這種消極等待伯樂的紓壓方式兼有孤芳自賞的味道。其後「嘯」發展成等同「哼唱」的概念,「嘯」之所以在魏晉時期大為流行,全賴阮籍、陶淵明等這些名士重視自我、欣賞自我的風氣使然。

「獨坐」是特寫一個人獨自居處的極靜狀態,何以隨後「琴歌」聲動?無非襯托修行過程裡,在「否定」與「定」兩種極端間拉扯,然真正的道,在「是」與「不是」兩端中是找不到的。恰似講經四十九載的佛陀,進入涅槃時拋下一句經典禪思,「我一句話、一個字都沒有說。」這是論義、辯義無論落在哪一端都會引起錯解的迷思。佛陀言下之意,他講的「經」只是比喻而非真正的道,但透過比喻讓有緣者悟道,比喻就視同「真經正道」,所以,說佛陀只講比喻不講經也不正確。佛陀開釋的,不在言語表面,而是「法中有法」,聞法要悟心,豈可流於表相。

從看見表相的靜修到由內而外的喧動,喧動再由外而內,返回內心的安靜祥和,很清楚的,「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兩句已經進階到隸屬內在精神意識的境界,這等層次不似認字學習或臨摹寫字那般容易,須用心體會。「深林人不知」,「深林」是佛法、是修行,精髓在神不在貌,欲得其髓,須遺貌取神,這絕非是一般常人可以領略的容易事。若要心已知,修行法,禪定可以深入心靈。

「明月來相照」,「明月」,在佛教中常被喻為人的「自性」,自性即本體,也就是自我本來的面目。《六祖壇經•行由品第一》記下六祖惠能「何期自性,能生萬法。」的開悟名言,意指一切萬法,皆由自性所現。偏偏自性又似一顆隨色明珠,因人所見而色澤各異,而真實珠色只有一種,會產生差別,是個人境界所致。「相照」一般多採字面直譯作相互照耀,但個體自性要如何相互投映?按《說文》解,「相」,省視也。說明動作是由一方對另一方進行,是從交互行為轉為單方施為。「照」同依《說文》解,明也,即知曉。所以,此處「相照」指的是自我認知。

靈山我心

宇宙萬般事物,因個人情緒、習性或二元對立形成分別心,這種分別心建立在自我之上,並不通用於第二人。一切事物本無二,是由「自性」變現而來,「自性」似空非空,也作能生萬法的「空性」。在《金剛心陀羅尼經•四句偈論第四》中記載佛陀為文殊菩薩講解「空性」真理,佛言「複觀自性,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意思是領悟「自性」不為一切所動搖,即可照物、得應緣,還能感知各種神通靈覺。

微觀〈鹿柴〉、〈竹里館〉詩路之境,先「聲聞」後「緣覺」是一條通曉詩境與詩意的不二脈絡,欲界分別觀,破除有身見,兩首詩已輕輕、靜靜道出王維「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的了然向往,王維當下求法攝心,先識自性。

那麼自性如何修得?南宋宗鏡禪師在著述《銷釋金剛科儀寶卷》時,寫下一首為後世修行者廣為流傳的偈頌詞,「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就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欲自主求得安心,了解自我,把握自性,一切須靠自修。若能持之,識得自性,離道不遠。

詩人簡介

王維,字摩詰,唐朝山西祁縣人,開元九年進士,天寶年間,官至給事中。安史之亂任職於安祿山麾下,禍亂平息,遭問罪降職太子中允,後再官拜尚書右丞,又稱王右丞。晚年居住藍田輞川,精通詩文、書法、繪畫與音樂。其詩題材廣泛,風格多變,尤以山水田園詩為最,作品被譽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與孟浩然齊名,稱「王孟」。從小受母親佛事薰陶,又與名僧道光禪師知交,一生佛緣頗深,因篤信佛教,宣揚禪理,有「詩佛」稱譽。作品有《王右丞集》傳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