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越是擺脫或改變權力的命運,其背後的陰影就越濃重。

3.

有一次,學校舉辦運動大會,還算順利成功,當天晚上,金絲雀仿傚前任校長龐浩然的風格,邀請老師們到日本料理店慶功一番。很多老師們高高興興地參加了。那是一家高級日本料理店。一到店裡,大家落坐之後,金絲雀簡單勞慰幾句,立刻拿起菜單翻看起來。幾十秒過後,她像店長似地朝年輕的女服務生說道:

「先給我們兩瓶瀬祭日本清酒。」

女服務生眼睛為之一亮,隨即向金絲雀確認道,「要不要溫酒,或者加冰塊?」

「一瓶溫酒,另外,給我們一小桶冰塊,我們自己加,」說著,她又想起什麼似地說,「噢,我們還要五份頂級和牛,是道地的日本和牛,不是美牛或澳洲牛肉。」

「知道了。」女服生誠惶誠恐地探問,「請問還需要其他的餐點嗎?」

話音剛落,金絲雀旋即說道,「那當然。我要海膽握壽司、鮭魚生魚片………」過一會兒,她發覺其他的老師靜默無聲,連忙說道,「各位老師,今天晚上,我們要好好地享受美食,想吃什麼,就盡量點……」

老師們不知是被金絲雀校長的點菜氣勢給壓倒了,或者因於這種點菜方式,太異乎尋常了,與自己的餐會預算相距太遠,又不想給校長潑冷水,一下子,還真不知道要點什麼菜色。

「好吧,」金絲雀自行決定地說,「既然老師們都這麼客氣,那麼我就代替各位點餐了。」

那時候,她的身旁坐著蘭梅,所以,在那以後,她豪邁地點了各式各樣的料理,蘭梅全看在眼裡,而且看得心驚肉跳,差點沒有失神過去。

金絲雀點選的料理,一道一道地上桌,很快地吃完了,女服務生收走餐盤,又送來新一輪的菜餚,整個包廂裡充滿歡樂的氣氛。看得出來,不僅他們舉辦慶功宴,其他包廂裡也傳來斷斷續續喧鬧的聲音。真是一個美酒佳餚的夜晚。

約莫兩個小時過後,大家都泛著微微的酒意,等著女服務生送來熱茶的時候,8年級老師突然說,「金校長,去哪兒?」

「該不會在洗手間吧。胡老師,你去關心一下,說不定校長喝醉了,吐得一塌糊塗呢。」

「不會吧,金校長酒量很好,不會這樣就醉倒。」

「這可難說呀。你還是去一下。」

胡老師拗不過同事的催促,只好站起身來,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她掀開畫著櫻花圖案的布簾,在女性廁所裡找了兩遍,就是沒看見金校長的身影。

真是奇怪!校長不在女廁裡,會去什麼地方呢?

後來,胡老師索性走到櫃檯,用困惑的表情問道:

「我原以金校長可能喝醉了,一直待在女廁裡。剛才,我努力找了幾遍,卻連半個人影也沒有。」

「金校長啊,三十分鐘之前,就離開了耶。」櫃檯人員說。

「離開了?你看,她像喝醉的樣子?」

「沒有。我看金校長離開的時候,神志清楚而穩定,完全沒有酒醉的樣態。而且,她還特別交代……」

「金校長說了什麼?」

「她說,餐會結束以後,蘭老師會來付賬,並叮囑所有老師回家路上小心……。」

胡老師回到餐桌,向同事們說,金校長並沒有醉倒在女廁裡,而是神志非常清楚先行離開了。當這個事實公布之後,原本喝得半醉半醒似的老師們,全醒悟了過來。在這時刻,他們彷彿連半點酒意都要從腦裡徹底地清除出去似的。後來,老師們共同分攤付了這筆高檔日本料理的賬單,包括金絲雀的份在內。

在那以後,有關金絲雀校長在慶功宴上開溜的事件,出席的老師們都不想回憶,彷彿每次想起就給自己難堪一次。

就在蘭梅回想起這件事情的同時,湊巧的是,金校長的手機響了起來。

「喂,我是金絲雀校長。哎呀,是耿福大記者啊,我們挺有默契的,我正要打電話給您呢。」金絲雀的身姿站得挺直,露出誇張的笑容說。

「金議員特別交待,青石板國中50周年校慶即將到來,要我務必給您做專題報導,大幅報導一番才行。你知道,金議員在方方面面,對我非常照顧,他就是我的老大哥,他交辦的事情,我無論如何都會使命必達。」

「是啊,你記得就好。當年,若不是我大哥的大力舉薦,你可能還站在《紅輪時報》的門外,不是嗎?」

「金校長,您說的是。所以,我一直很感恩,不敢忘卻金家的恩情。今後,有什麼吩咐,您儘管交待。」

「好極了。」金絲雀洋洋得意說著,「這幾天,你來學校一趟,先為我們蘭主任做人物專訪。」

蘭梅聽到金校長在手機中提及她的名字,不由得詫異起來,她並沒答應要接下籌辦校慶的事務,怎能擅自就把她拉了進來?她判斷他們二人的談話尚未結束,因而想向校長表示反對。然而,眼尖的金絲雀看見蘭梅走上前,她抬起左手,向蘭梅做了一個安撫的手勢,意思是說,她不會胡亂造次,而是按部就班,會將事情安排得妥當。蘭梅也認為,這時候打斷他們的對話,未免不禮貌,只好回到沙發上,略顯不安地等著,因為她一開始就不打算接受什麼星期人物專訪。

「沒問題。您說個時間,即使我跑斷了腿,也一定趕過去。」

「好的。就這麼說定。」金絲雀又堆起了笑容,看上去,有著自鳴得意的光彩,「瞧,蘭主任,我幫你弄了個人物專訪的機會,這可是得來不易啊!俗話說,魚水相幫嘛,我為你出了力,你多少也要投桃報李。……我們學校50周年校慶,真的不能沒有你,亟需你鼎力相助啊!」

在蘭梅看來,金絲雀的人緣不佳,行政能力也差強人意,但社交辭令方面,毫不遜色於當紅的政治人物。在這一點上,她真的是自嘆弗如。不,毋寧說,她簡直無法與之相提並論。

當蘭梅陷入進退兩難之際,走廊外,傳來了倉皇的腳步聲。她抬頭一看,班上一名同學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報告,說有兩名同學正在打架,再不去勸阻的話,到時候就會打得頭破血流。

「校長,你聽到了,我得趕去處理才行。」說著,蘭梅跟在通報的學生身後,走了出去。

「蘭主任,籌辦校慶的大事,你再考慮一下。我二十四小時,不捨晝夜隨著等候你的回覆。」

金絲雀這令人難以拒絕的話語,如利箭般咻咻地朝蘭梅的背後射了出去,不過,仔細一看,這支箭似乎是射向透明的虛空,連一片可憐的葉子也沒射下。幸好,這是在室內放箭,不是在熱浪未退的運動場上,要不然,浮雲和天空也會隨著一同旋轉起來。

風,似乎讀懂金絲雀的心情,儘量在聚集更大的力量,以便掃除熱浪的餘威,不想讓這所學校的大家長誤解,混亂的季節感總是衝著她而來。

她倚在窗戶旁,稍事休息著。可是,不到兩分鐘的功夫,一股沉重的倦乏感突然襲了上來。她不由得打了哈欠,伸了伸腰肢,只是心裡依然惦記著,出席校慶的邀請名單。

按理說,現任縣教育局局長與大哥頗有交情,一定會蒞臨現場;此外,大哥說,他已聯繫上退役的巫峽中將了,雖然他老人家之前捲入了桃色緋聞,被八卦雜誌的記者調侃為老不休,但他堅決表示與金家的盟友關係,就算拄著拐杖蹣跚而行也會趕來。而與大哥的同黨議員就不用說了,他們還會找來本地的士紳共襄盛舉。這樣一來,有黨、政、軍、工商企業人士的奧援,這次校慶成功結束,她的聲量和知名度必定直線上升,要取得教育學博士的文憑就更有底氣了。

這時候,兩隻麻雀像是結伴似地從她的面前飛了過去。牠們飛行的姿勢有點奇特,像起伏的波浪一高一低地飛著。在那一刻,她變身為鳥類心理學的專家,以進行評估和推測,牠們該不會故意在她面前炫耀,要不就是基於節省體力的考量。不管如何,這兩種可能性都不能排除。

校長室外面傳來了篤篤的敲門聲。

金絲雀轉過身去,看見另一個救星也來了。她立刻甩掉疲憊感的侵擾,露出明亮的笑容,說道:

「羅主任,你來啦。」

「什麼事嗎?」教學主任羅漢說。

「來,這幅畫作你幫我鑑定一下。」

說著,金絲雀走到辦公桌前面,半彎著細軟的腰肢,拿起了一幅裱框的畫作,翻過正面出示給羅漢主任看。

羅漢主任仔細端詳著,那是一隻美麗的金絲雀。

「校長,這是一隻紅金絲雀。」

「羅主任真是眼光獨到,一眼就認出它是金絲雀啊。」

「很久以前,養過體格小的無福金絲雀,多少了解這方面的知識。後來,我因工作太忙疏於照料,就把牠送給遠房的親戚飼養了。」

「是嗎,這麼漂亮的小鳥送人,不是很可惜嗎?」

「不會,」羅主任解釋道,「俗話說,有捨才有得。這漂亮的金絲雀帶給我快樂,但是我硬留著牠,而不去照料,在下意識裡,我依然會有愧疚感。我放開了牠,等於我們同時得到了自由。」

「羅主任,你說得太沉重了啦。」金校長有點不以為然地說,「我認為,有些時候,鳥類是為了襯托飼主的地位而活著的。譬如,畫作裡這隻美麗的紅金絲雀。」

事實上,羅主任並不認同金校長以上的觀點,因為這種譬喻太過強詞奪理了,不符合大自然的規律。

「校長,恕我直言,我覺得,這隻紅金絲雀的羽色有點奇怪……」

「奇怪?」金校長語調激昂地說。「不會吧,這可是出自名畫家之手,特別贈我青雲直上的呀。」

「據我所知,原種的紅金雀不需要以紅色素就能維持原有的紅羽狀態,換句話說,在市面上流傳許多假的染紅色金絲雀,雖然飼養初期透過添加色素飼料,可以使牠們的體色更加均勻,然而,一旦不無添加色素,牠就會退回普通的紅色狀態。」

「咦?我不相信!」金校長堅決反對羅主任的說詞,「那位傑出的畫家不可能騙我吧?」

「嗯,我也相信。不過,或許他要表達另一種深刻的哲學意味,也就是說,他以超越物質世界的視點,轉化為抽象意義為校長帶來最高的祝福。」

「哇,羅主任,太棒了!你簡直是哲人現身說法呀!我很喜歡這種經典式的解釋。」

說到這裡,金校長悻悻然的表情,才恢復了正常,再次取回話語主導權地說:

「對了,羅主任,不久之後,就是我們學校50周年校慶了,你的辦事能力很強,又是資深的教學主任,我全權交由你來籌辦如何?」(待續)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